夏斌沉缓无力地闭上双眼,几行青泪顺着脸颊淌下,滴入脖颈,钻进衣襟,扎入内心。昏昏沉沉中,母亲的一生浮光掠影般在脑际盘旋。
母亲在外婆家就是主要劳动力,作为长女自然而然是最苦最累的人,过早地背负起了生活重担。为了供养几个弟弟上学,她愣是一天学堂都没上过。小时候,她喜欢到学校附近的山峰低凹处,找猪草、打柴禾,每当听到教室里传出的郎朗读书声,她都会靠着围墙听得如痴如迷。回到家,她便开始收拾家务、煮饭、炒菜、煮猪食,小额头上常常汗水涟涟,胼手胝足、连轴转是她的生活常态。傍晚时分,父母亲拖着劳作一天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弟弟们也放学归来,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她亲手烹煮、十分拮据的粗食淡饭,她像父母亲一样,总是吃得最慢最少,只为把不多的饭食尽可能多省给弟弟们。晚上就着煤油灯,弟弟们扒在凳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嘴上呀呀学语地念叨,看到这种场景,她心里甚觉踏实、宽慰,自己多付出一点,能让弟弟们有知识、有文化,她认为是一件非常值得做的事。
十一岁时,她成为生产队最小的“童工”,跟在大人们身后,为挣几分养家糊口的工分挥汗如雨、劳劬奔忙。为了保住挣工分的机会,她必须更卖力,不然分组时,别人就会嫌弃她、不认她。十六岁那年,她经媒人介绍,嫁给了临村的父亲。父亲高小毕业,识一些字,为人厚道,可家境同样清贫。娘家尽取所有,才勉强拼凑了一些婚嫁行头,红衣柜,红箱子,红糖,用红纸包着的猪肉、饵块……随着几辆马车,在迎亲送往、此起彼伏的唢呐声中,来到了夫君家。
后来,母亲生下了一儿一女。当时,很多农村家长并不愿把孩子送进学堂,不是因为家长缺乏理想和志向,而是生存成为摆在他们面前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诚然也不乏眼里只有工分和财富的家长。母亲从小对知识的尊崇热渴和父亲厚道朴实的秉性,让他俩下定决心,再穷、再苦也只能落到自己这一代,要用文化知识阻断贫穷的代际传递,将儿女送出大山,过上不一样的日子。
为了儿女能够上学,父母亲在忙玩集体劳动时,不得不利用一切闲余时间继续劳作,母亲就着突闪突闪的煤油灯做针线、纳鞋垫,父亲用粗糙的双手织蔑笼、做蔑活,在农闲时养鸡、养猪,只为到村镇集市上换取零星半点的钱币。
夏斌、夏莉亲眼看着“生我劳瘁、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的父母,感受着一种大爱无声、言传身教的浸入式教育,学习都非常刻苦用功,成绩基本都是数一数二、名列前茅。家里被煤油熏得泛黑的墙面上,贴满了他俩红红的奖状。他俩忙无功课后,很难像邻家的孩子一样躲密藏、掷硬币、玩弹弓,而是尽一切可能分担各种家务,虽然家境贫瘠、生活苦涩,却总能感到一股暖暖的爱意,一种不竭的希翼……
母亲打零工、得癌症、捡垃圾,走上人生巅峰,为全家带来了荣光,好不容易能够享点清福;可为了挽救女儿,只能独身勇闯陌生国度,女儿得救了,自己却永远倒下了……
“天理何容?天理何容?”夏斌在迷糊地说着梦呓。屈不平似乎也在沉睡中与夏斌相遇,答道:“天理在人心,天理在人为。”
……
抵达美国已是午夜时分,厚重的夜色、时差的颠倒、沉懑的心情让他们走路有些踉踉跄跄、趔趔趄趄。老远就看到,夏莉蜷坐在煞白的路灯下,向四周张望着,她是在等他们。
父亲和夏斌搀扶起小妹,一起走进屋里。屋内灯火通明,连台灯都是打开的,夏莉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想给予母亲最多的光亮。母亲的脸庞已被夏莉清洗得干干净净,从略微扭曲的面容、紧攥的拳头,可以想像母亲历经了怎样鲜为人知的痛楚和挣扎。
他们一起把母亲抬上床。夏斌、夏莉、姜聊帮母亲清洗身子,换上了那套父亲从国内带来的寿服。或许是因为感受到家人的温暖,母亲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手也在大家的摩挲下慢慢伸展开了。
父亲和夏斌决定,明天一大早在美国将尸体火化后,把骨灰带回农村老家,安放在那棵最粗最大的楠木旁边。第二天早上微煦初露、晨光如血,夏斌打通了当地殡仪馆的电话,没几分钟一辆黑色的大型商务车来到门口。
殡仪馆在美国属于为数不多的没有国度、种族歧视的地方,所有遗体取号排队,按照办理手续、验尸处理、遗体准备、遗体入殓、遗体告别仪式、送火仪式、火化等一道道工序进行。
夏斌和夏莉在馆里买了一个价格中等偏上的楠木骨灰盒。当一家人共同用勺子将一抷抷骨灰舀进盒子时,泪水再次肆意滂沱,甚至滴到了骨灰里。
从骨灰装好以后,无论是在汽车上、飞机上,还是行走中,夏莉始终死死地抱着骨灰盒,表情坚硬、目光僵直,不让任何人替代,不进油盐、不进汤水、不言不语,她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最深切的孝爱和最痛彻的忏悔。
原本想平平静静地安葬母亲,因为母亲是一个喜欢节俭、安静、简朴的人。可当公司员工、乡里乡亲知道这个消息后,都从省内省外、四面八方踊到了这个小山村,送上了黄菊、百合、康乃馨、花圈、衣物、礼钱……是她让公司员工拥有了不菲的收入;是她帮助乡亲们解决了创业就业问题,让抚养子女的费用有了着落;是她用实际行动向村民们验证了唯有读书高的朴素信念;是她以“孟母三迁”“画荻教子”的精神向社会积极传递着如何养儿育女的行动密码……
高大粗硕的楠木旁,一个默默的、不显眼的小土堆紧靠其旁,大小不一的楠木围守在坟冢四周。坟前面立着一块墓碑,碑文是屈不平为公司董事长、恩人之母撰写和雕刻的。
“於姜氏,名楠,今七十有一,性婞刚洁,志度渊英,兰蕙而摧,树芳销融。劬劳一生,抱朴守素,相夫教子,慈爱川流。在农务农,在劳任劳,在企任怨,欣欣负戴,以胼胝量责揆度;在兹念兹,在仁传仁,在德咏德,神襟兰郁,用惠露滋民润心。懿乎其纯,如潭如泉;确乎其操,似山似渊;崇乎其性,维仞维壑。感生世之苦顿兮,然卧薪尝胆;觉异国之罔极兮,仍赴汤蹈火;临死生之无常兮,则大义凛然。子无不慧,苦学成就功名;明无不察,依儿赴京创业;泽无不渐,为富引乡聚邻;心无不仁,拯女孤身蹈外。
光华沼沚,荣曜京都。前晖后光,非止恒爱。楠下怀光,素舒伫德。先德韬光,仁道致远。来芳可述,英名永驻。
降年不永,民斯悲悼。保此清妙,子嗣光芒。基业岩岩,长澜沵沵。
呜呼!黄泉寂远,愿自珍自悯。哀哉!揽悲兰宇,维弥固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