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缓缓踱步到一张紫檀木圈椅前坐下,隨后指了指下首的一张铺著明黄色锦垫的绣墩道:“秦编修,坐吧。”
秦思齐口中称谢,却並未完全坐下,只將半个身子虚虚地挨著绣墩边缘,腰背挺得笔直,是一种隨时准备起身回话的谦卑姿態。
皇帝语气中带著讚许道:“朕听闻,你近日不仅往来工部,忙於李爱卿交办的差事,晚间还宿在翰林院,用功不輟。若我大丰朝臣,皆能如你这般勤勉务实,何愁国事不兴,天下不治?”
来了!秦思齐心中警铃大作。皇帝这话,看似褒奖,实则暗藏机锋。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编修,日常工作何以能直达天听?
这听闻二字,来自何处?是恩师李立恆的举荐,还是另有他人,在陛下面前提到了自己?若是举荐,为何恩师未曾透露半分?
若是他人…那这背后的意图,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向他罩来。
心念电转,脸上却適时地浮现出惶恐与感激交织的神色,立刻从绣墩上起身,再次跪拜,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激动与不安:“陛下谬讚,臣愧不敢当!臣出身微寒,蒙陛下不弃,恩师提携,方得幸列朝堂,为国效力。臣年少学浅,见识短陋,唯恐有负圣恩与师望,唯有竭尽駑钝,孜孜矻矻,或能稍报天恩於万一。至於夜宿翰林院……”
略作停顿,语气转为更加务实恳切,“实是因修撰《大丰实录》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而白日又需往工部学习实务,恐耽误修史进度,留宿院中。此乃臣之本分,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誉。”
將所有行为的原因,都归结於恪尽职守和报答君恩、师恩,合情合理,態度恭顺无比,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可被指责沾名钓誉的把柄。
皇帝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因秦思齐的谦卑而欣慰,也未因他的解释而释然,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声“嗯”,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听不到迴响,更让人心生忐忑。
皇帝话锋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瞬间划破了方才那层温和的假象,问题直指当下朝堂最敏感、最复杂的痼疾之一:“秦编修,近日朝中多有议论,言及北疆军屯废弛,卫所兵额不足,军户困苦,甚至有逃籍之事发生。你於翰林院遍览史籍,博古通今,对此等积弊,可有见解?”
秦思齐的心臟猛地一缩,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北疆军屯!这可是一个牵扯到军制、財政、边患、勛贵集团乃至皇权的巨大漩涡!多少能臣干吏试图釐清其中癥结,最终都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皇帝绝不可能真的想听他这个毫无军政经验的年轻编修,对此等关乎国本的大事发表什么“真知灼见”。这无疑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立场,是倾向於整顿改革的实干派,还是维护现状的保守派?试探他的倾向,是否与朝中某些势力有所勾连?
或者,更简单,仅仅是看他这个“勤勉”的年轻人,是否懂得在这紫禁城中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分寸。
绝不能就事论事!那无异於自寻死路。无论他提出任何具体的方略,都会立刻被归入某个阵营,成为眾矢之的。
秦思齐脑中飞快旋转,已然有了决断。脸上迅速酝酿出一种混合著嚮往、崇敬与些许对现状恨铁不成钢的复杂神情,声音也稍稍抬高了一些,带著年轻略显激昂的语调,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具体的军政方略,將话题引向了一个绝对安全,甚至堪称政治正確的方向:
“回陛下,臣近日修史,正潜心研读至大丰天宝旧事,每每掩卷,常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段辉煌的歷史之中,“当年陛下於微末中崛起,篳路蓝缕,披荆斩棘,开创我大丰不世基业。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国库不丰,而北元余孽犹在塞外虎视眈眈。
陛下高瞻远瞩,於北疆沿线设立军屯,令戍边將士持戈能战,荷锄能耕,寓兵於农,自给自足!此实乃『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的万世良法,足可媲美古之井田、府兵!”
他越说越是流畅,言辞恳切,充满了对开国岁月的追慕:“彼时,我大丰將士,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军纪严明,士气高昂,粮秣充盈,武备修整!北元铁骑闻我军屯之威,风丧胆,望旗而逃,不敢南下牧马十有余年!
边关因此而安,百姓因此而富庶。此皆赖陛下当年圣心独运,立法垂训,奠定我朝百年边防之基石也!臣每每思之,恨不能早生数十年,得附陛下驥尾,躬逢其盛,为我大丰开疆拓土,略尽绵薄。”
绝口不提如今军屯如何废弛,卫所如何兵额不足,军户如何困苦,只一味歌颂皇帝创立军屯制度的英明伟大,追忆那已逝去的、被层层粉饰和神化的荣光。
这既表达了对现行制度的绝对尊崇,表明自己绝非妄议朝政的狂悖之徒,又巧妙地用歷史的宏大敘事,掩盖了当下具体而微的弊病和可能的解决方案,將皇帝的问题,原封不动地,用一层蜜包裹著,奉还了回去。
暖阁內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皇帝看著下方那个面容尚带稚嫩,眼神却清澈而坚定的年轻人,看著秦思齐以无比真诚的姿態,歌颂著自己的功业,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没有追问,没有戳破,反而像是被秦思齐的话语勾起了某种情绪,顺著他的话头,也沉浸到了对那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的追忆之中。
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带著一种复杂的感慨:“是啊…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那是朕与一眾老兄弟们,当年被前朝苛政与北元劫掠逼得无奈,於绝境中想出的法子。
刀剑无眼,粮食更是命脉,没有粮,再勇猛的將士也握不紧手中的刀…那时,是真难啊…许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像是帝王无心的感慨,又像是一种不著痕跡的解释。
秦思齐屏息静气,不敢接话,只是將头垂得更低,以示在聆听圣训。但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稍稍鬆弛了一分。
自己这番“顾左右而言他”,这招“以古喻今”却“只颂古,不议今”的策略,初步奏效了。皇帝似乎暂时放过了那个危险的北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