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內的气氛,因这段对往昔崢嶸岁月的共同追忆,儘管两人的追忆角度和心境截然不同。
然而,试探並未结束。皇帝很快从追忆中抽身,隨后又看似隨意地问及了几个问题:关於前朝漕运制度的利弊,关於科举取士標准的演变,甚至提到了歷史上几次著名的吏治整顿…每一个问题,都看似在询问歷史,实则无不隱隱指向当下朝堂正在爭论或亟待解决的难题。
秦思齐心知肚明,一律如法炮製。谈及漕运,他便细数歷代漕运管理机构的变迁、运河开凿的艰辛、漕粮运输数额的增减,却绝口不提如今漕运衙门效率低下、沿途盘剥、损耗巨大的现状。
论及科举,他便畅谈取士標准从重诗赋到重经义、从看重门第到强调文章的演变过程,盛讚本朝科举广开仕途、唯才是举的圣德,却对如今科场文体僵化、士子只知空谈性理而无实务能力的弊端视而不见。
说到吏治,他便大讲前朝某某皇帝如何雷霆手段整顿贪腐,引得天下清明,然后归结於:“陛下圣明,烛照万里,我朝吏治较之前代,已有云泥之別”。
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展现出扎实的史学功底和清晰的逻辑,言语间始终充满对先贤功绩的敬仰,对祖宗之法的维护,对当今圣世的謳歌。
態度恭顺无比,观点却如同被流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圆滑无比,抓不住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就像一个最谨慎,最有经验的舟子,在皇帝话语所形成的河流中航行,凭藉学识和急智,敏锐地避开所有可能隱藏著敏感的现实问题,只在安全的歷史荣光与制度颂扬河段流连徜徉,绝不越雷池半步。
这场深夜召见,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是皇帝在看似隨意地发问,秦思齐绞尽脑汁地应答,或者更確切地说,是在“引”和“绕”。
精神的高度集中,应对的如履薄冰,让他感觉这半个时辰,比他在翰林院通宵达旦三个晚上还要疲惫。
最终,皇帝似乎也感到了一丝倦意,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挥了挥手:“好了,时辰不早,你且退下吧。勤勉公务是好的,也需顾惜身体,莫要年纪轻轻便熬坏了。”
“臣,谨遵圣諭!谢陛下关怀!臣告退。”秦思齐如蒙大赦,再次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然后低著头,躬著身,一步步倒退著,直到门槛边缘,才缓缓转身,迈出了西暖阁那扇沉重的大门。
重新走入夜色中,这才惊觉,自己贴身的白色中衣,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黏在背脊上,十分难受。
皇帝欣赏自己的勤勉,或许也看穿了自己的滑头。但这正是秦思齐处心积虑想要达到的效果。自己不需要成为皇帝心目中那种锐意进取、锋芒毕露、敢於任事的“能臣”或者“孤臣”。
那样的人,或许能一时风光,但在这波譎云诡的朝堂之上,往往死得最快。自己只需要给自己精心打造一个形象:一个出身清白、懂得感恩、勤勉能干、恪守臣节、深知进退、尊重体制的人。一个能干、听话、不忘本、且懂得藏拙的年轻官员。
这样的形象,或许不会让自己立刻飞黄腾达,但足以让他在积累足够的资歷和声望后,有机会被安稳地外放至地方,担任一任亲民官,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而不是被牢牢按在京城,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棋子,或者在某些关键时刻,被推出去充当祭品。
此刻,乾清宫西暖阁內,皇帝依旧独自坐在那张紫檀木圈椅中,望著秦思齐离去的方向。低声自语:
“秦思齐…农门出身,李立恆的学生…倒是个聪明剔透的小子,心思縝密,懂得藏锋,知道进退…年纪轻轻,便已深諳明哲保身之道,难得的是,这保身之术,用得还不让人生厌,反而显得颇为赤诚?”
“李立恆那个倔老头,脾气又臭又硬,像块茅坑里的石头,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给朕…送来了一个有趣的人。”
“且看看吧……”皇帝最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秦思齐那扎根翰林院,夙夜在公的做派,初时在京城官场这个精明势利的名利场中,並未能轻易取信於人。多数同僚,尤其是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以及密切关注著他的竞爭对手们,私下里无不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新科探郎又一种別出心裁的沽名钓誉之举,意在进一步吸引上峰乃至皇帝的注意。
“装模作样!不过是做给李尚书和陛下看的罢了,能坚持几天?”
“年轻人,锐气太盛,不懂韜光养晦,如此行事,迟早惹祸上身。”
“且看著吧,不出半月,他必定原形毕露,该吃酒吃酒,该赴宴赴宴。”
流言蜚语,揣测质疑,如同京城秋冬之际的薄雾,瀰漫在秦思齐的周围。
然而,面对这些,秦思齐恍若未闻。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丹桂飘香到金菊怒放,再到万物萧瑟,寒气渐浓。秦思齐的日程表却雷打不动:
清晨, 天色未明,他往往是第一个踏著寒霜来到翰林院点卯的人。
而后准时出现在工部的將作监作坊,与工匠们为伍,身上时常沾染著木屑和顏料,专注於江山图与水法模型的每一个细节。秦思齐不再仅仅是动嘴皮子的指导者,甚至能亲手操弄一些工具,提出连老工匠都暗自点头的改进意见。
傍晚至深夜, 工部下衙的钟声敲响,秦思齐並不归家,而是再度返回那间翰林院廨房。一盏孤灯,一壶粗茶,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
有时是继续研究模型图纸,有时是真正投入到《大丰实录》的修撰中,既然以此为由,表面功夫也需做足,他甚至真的藉此机会,梳理了不少前朝旧事。
最让人无话可说的,是那每月仅有一天的旬休。这在所有官员眼中,无疑是放鬆身心、联络感情、处理私务的黄金时间。
然而,秦思齐却仿佛没有这个概念。休沐之日,当同僚们或呼朋引伴畅游秦淮河,或在家中含飴弄子,或穿梭於各色宴席之间时,翰林院那间小廨房的灯光,依旧会亮起,那个青衫身影,依旧会出现在堆满书卷的案牘之后。
曾有与他关係尚可的同年实在看不下去,在某个休沐日强行將他从廨房里拖出来,欲拉他去酒楼小酌,散散心。
秦思齐却只是无奈苦笑,指著案头堆积的文稿和画到一半的模型结构图:“李兄好意,思齐心领。只是恩师催得紧,陛下万寿节日渐临近,这贡品若有差池,你我都担待不起。再者,这修史之事,亦是国之重典,耽搁不得。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他眼神中的疲惫与无奈,真切得让人无法怀疑。
那同年看著秦思齐眼下的青黑,以及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袍,最终也只能嘆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独自离去。
一个人装一天容易,装一个月也或许可能,但能如此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坚持数月,甚至连唯一的休沐日都甘愿放弃。
同僚开始相信,这个年轻的探郎,或许真的是个异类,一个对功名利禄、声色享乐缺乏兴趣,却对公务、学问有著近乎偏执专注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