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我就要这个嘛。”
“婆婆。”朱芸娘甜甜笑道,“这颗菜怕是有三斤呢。”
“我就要这颗。”老婆婆抱着大白菜,好像有点抱不动了。
“好吧,”少女屈服了,伸出粗糙的手收了两文钱,“婆婆拿走吧。”
老婆婆占了便宜,裂开只有一颗牙齿的嘴巴笑了,再次颤巍巍的离去。
朱至渂刚要过去和妹妹说话,忽然不远处一个农妇气势汹汹的挑着一担菜走来,将担子往朱芸娘身边重重一放,双手叉腰的喝道:
“这是老娘卖菜的场子!哪果不晓得嘛!你不许卖!”
“你是宗女噻!宗女不得卖菜!你不晓得?!麻卖皮!不许卖喽!”
朱芸娘道:“为何不能卖?我又没有进城去菜市口卖,城外都不行?”
“不行!”那农妇一脸凶相,“宗室不能做卖卖!这是太祖爷爷的规矩!你们宗室,小不能卖针,大不能卖钉!”
“你再不走,老娘要告官喽!衙门里的老倌儿,就把你抓起来!革了你家的爵位!”
朱芸娘泪眼汪汪的说道:“就是一点自家园子里的菜,这也叫做买卖?”
“你家还种菜?好嘛好嘛!”那农妇声音更大,“宗室不能种菜!这也是太祖爷爷的规矩噻!你家又是种菜,又是卖菜,你摊上大事喽!”
“老娘要告官!要老倌们给老娘做主!快来看啦,宗室贵女做买卖喽!”
“好了!”朱至渂走过去,“我们不卖了,你也不要嚷嚷!都是苦哈哈的穷苦人家,何必相互为难!”
“你们还苦?”那农妇冷笑,“你们祖上吃香喝辣,顿顿鱼肉,绫罗绸缎,奴婢满堂的伺候着,早就享过福了嘛!富贵享受太过,这不折福了噻!”
朱至渂冷冷说道:“再富贵也是祖辈的事,我们兄妹一生下来,可是没有过一天富贵日子,谁又看不起谁呢?”
农妇一脸不屑,“你们没得宗禄嘛?曹廷给你们发钱粮噻,你们吃皇粮哦!我们哪果比得上!”
朱芸娘眼泪都下来了,“你欺负人!我们哪里还有什么皇粮吃?我们一家子八口人,只有大哥每年十石带稻壳的皇粮,够什么的!我们不像你们,什么都能干!偷偷种点菜都不安生,呜呜,我们也要活呀…”
宗室百业禁止,为何不偷偷干?因为上层宗室不用干。底层宗室若是干了,就会被百姓监督。无论偷偷干哪一行,都会被同行举报、告官。
“小妹…”朱至渂很是心疼,摸摸妹妹的头,“走吧,不让我们卖,我们就不卖了。回家吧,三哥已经找到一个差事了,以后就好了。”
“差事?”朱芸娘一脸不解,“咱们宗室不是百业禁止吗?怎么还有差事?三哥,你可不要犯禁啊。”
朱至渂还没有说话,那农妇却是说道:“好了嘛,你别哭了哦!算你们阔怜!老娘都不忍心喽!”
她取出一把铜钱,大概有十几个,“你的菜,就卖给我喽!算是我代你卖噻!”
说到底,她也不算坏人,想到同为穷苦人家,忽然又心软了。
“谢过大姐!”朱芸娘接过铜钱,“大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兄妹俩道了谢,这才一起回家。一路上,朱至渂给妹妹说起城中的告示,朱芸娘这才明白,原来三哥是要去当兵吃饷!
可是,大哥会同意么?
两人走了五六里地,才回到龙泉乡的家。
村中最大的宅院,就是奉国将军的将军府,也就是朱至渂这一族的祖宅。当今族长是朱至渂的族伯祖,爵位是镇国中尉,已经是四服的血缘。
朱至渂的祖父,就出生在将军府。五十年前,成家立业的祖父搬出将军府,在本乡另立辅国中尉府。
朱至渂远远从祖宅将军府经过,没有去见族长,而是先回家和大哥商量。
眼下正是金秋十月,算是短暂的农闲时节,不少人都在院子门口、或者柴垛下面晒太阳、捉虱子。
整个乡村都洋溢着秋天的气息。村中川剧戏子的门口,还挂着一张张洗好晾晒的戏服、面具。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骑着水牛的牧童。溪水边上的鸭子呱呱叫,路边的鹅伸长脖子、张开翅膀,霸道的拦路打劫,嚣张的嘎嘎大叫。
村民们看到朱至渂兄妹,都是打着招呼。
“中尉老倌儿!”
“县君娘娘!”
朱至渂当然不是中尉,朱芸娘也不是县君。其实村民们倒也不是戏谑,也只是善意的调侃。
对于这些当年高高在下,如今处境沦落到还不如他们的底层宗室,乡民的情绪很是复杂。
幸灾乐祸之中,又带着说不出的同情。
这些大明宗室,哪怕再穷困潦倒,也都有两个共同点:读书识字,说南京官话。
朱至渂敷衍着乡亲,回到了桑林边的中尉府。
中尉府只有五十余年的时光,但因为缺乏修葺,已经很是破败了。
中尉府占地不大,不过三亩,其实就是个三间三进的中等宅院,宽阔精美都不如乡中大户,就是门楣的规格是五品官的头面。
而且这个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中尉府,还不是朱至渂一家所有,而是住着两户人家。祖父死后,各自成家的父亲和伯父就分家了。东边是堂兄一家,西边是自己家。
朱至渂刚进要进门,本村媒婆张媪就骂骂咧咧的出来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
“哈皮!真当他家姑娘是郡主嘛!和鼠王府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还挑三拣四!刘家都不愿意,看她以后嫁给哪果!就在娘家当老姑娘嘛!哦?哪果愿意和宗室结亲!”
看到朱至渂兄妹这对事主,自觉失言的张媪有些尴尬,可她吐出一片瓜子皮,只当吐出了尴尬,一溜烟的去了。
朱芸娘听到媒婆的话,顿时气的小脸通红。
朱至渂闻言也很是无奈。
底层宗室空有身份,婚配却是越来越难了,男女都一样。就是底层宗室女,也有三分之一嫁不出去了。就算嫁了,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为何?因为底层宗女虽然穷,但身份摆在那里,娶回家打不得、骂不得,打骂一次就可能流放三千里。而且,宗女择业受到限制,很多活儿都不能干。
而且取了宗女的男子,哪怕娶的是底层宗女,也叫仪宾,不能参加科举!
但凡有其他选择,谁会娶宗女?公主郡主都没有好人家娶,别说底层宗女了。
底层宗女如此,底层宗子更难。以前还好,传承到了朱至渂这种没有爵位的散宗,更是有一半难以娶妻!
不是因为穷。是因为不但穷,而且禁止从业,还不如普通百姓有奔头。
朱至渂和朱芸娘一进入西边杂草丛生的院子,就听到大嫂那语调夸张的声音:
“嫁到你家真是倒了血霉!老娘是欠了太祖爷的债,这辈子到你家报恩来的!”
“说是正六品的奉国中尉,一年两百石禄米,却只能领到十石!还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做!莫非硬生生的穷死不成!让你去族长那里借米,你又怕丢脸,竟是不去!难道要我这个妇道人家去借!”
“给我借一头毛驴,我要骑着回娘家!”
随即,传来大哥、奉国中尉低沉的声音:“娘子,要不走着回娘家?我哪里去给你借毛驴?宗室体面何存?”
“体面!体面!”大嫂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我这个中尉娘子,六品诰命,迈着一双小脚走回娘家,难道就体面了?”
“中尉老爷,你好大的体面!”
…
ps:近期宏观视野写的太多,偶尔写写微观视角。明天小老虎再回南京吧。蟹蟹,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