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中尉老爷,你好大的体面!”
泰昌元年,十月十五。
成都府,汉州,德阳县。
县衙前的照壁上,张贴着人口清查、免征丁税的最新政令,周围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多数神色欢喜,少数一脸阴沉。
照壁不远处的申明亭上,也贴着新的告示,但这申明亭上的告示,就远没有照壁上的告示吸引人了。
这是招募宗兵的告示,和其他百姓没有关系。
围着申明亭的人,几乎都是宗子。这些宗子有的一脸振奋,如逢喜事。有的则是漠不关心。
一脸振奋之人,几乎都是身衫寒素的贫困宗子。而那些神色平静的宗子,则是一副吃穿不愁的打扮。
“咱们宗室,也能当兵吃饷了?起步就是五两啊!太傅豪气!”
“哼,五两算什么?体统不要了?都是太祖爷的子孙,怎么就沦为作军的田地?当兵是贱业,是给宗室丢人!”
“族叔祖说的好轻巧!族叔祖是镇国中尉,家里有良田百亩,每月还能领取几石宗米,日子过的何等滋润?可是我们几个,却是家无隔夜之粮!”
“那又如何?还不是你们的父祖,不知道节俭!当年宗禄克扣少的时候,没有想着存钱置业!”
虽然都是宗子,可爵位、待遇、家境各有不对,冷暖炎凉当然是各有滋味。
有人认为是难得的机会,喜出望外。有的人则认为是贱业,玷污龙子凤孙的体统。
一大早来县城碰运气的朱至渂,看到申明亭上新张贴的告示,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摄政太傅要招募宗兵!首月关饷就有五两银子,五两!
朝廷这是解除宗禁了?
朱至渂力气大,个子高,胆子也壮,从小乡中的看相先生,就说他是大将之材。
虽然人言好男不当兵,武将远不如文臣相公体面,可他还是想当兵吃饷,想看看边关异域是何等风景。
可惜他是宗室。朝廷有禁令,宗室百业不可操持。即便他家很少领到宗禄,也不能自主择业。这什么大将之才,自然无从谈起。
可是如今,是不是有了机会?
这些天,听闻摄政太傅大败叛军,奢崇明、安邦彦全军覆没,都被槛送京师了。太傅之威,就连乡野小民也无人不知。
既然是太傅的意思,那肯定不是儿戏了?
“官差!”朱至渂挺着胸膛,语气洪亮的问道,“太傅真要招募宗兵?朝廷真要解除此禁?”
即便在蜀中二百年了,宗子们还是一口南京官话,这是宗室区别一般蜀人最明显的标志。
那官差认识朱至渂,没好气的说道:“哈儿!你既是宗室,总该识字噻,这上面写的清爽,你倒要问我嘛!”
虽然只是个衙役,但他可不把这些穷困潦倒的底层宗室放在眼里,对这些天潢贵胄不假颜色。
哼,说起来是什么龙子凤孙,可是这些人和乞丐流民、闲汉帮闲强不了多少。这是丢皇家的脸面!
朱至渂见这官差脸色,也不生气。他都习惯了。
按照祖制规定,任何宗室男丁都有爵位,最低最差也是奉国中尉。
可这些年,很多底层宗室,已经不再受封奉国中尉。奉国中尉的儿子,本来全都封奉国中尉。但如今,往往只有一个儿子能封。其他儿子没有爵位了,仅在本家族谱上记名而已,都不登记在玉牒上了,被戏称为“散宗”。
朱至渂就是个没有爵位的散宗。他爹是奉国中尉朱奉铖,他爹去世后,是大哥一人受封,他就成为散宗。
可是,即便是封了中尉的爵位,也领不到多少钱粮了。
眼下,镇国中尉能领二成钱粮就算不错。辅国中尉只能领一成。最低的奉国中尉,差不多只能领取半成,一年只有十石禄米,哪里够养活一家人!
至于爵位都没有的散宗,只能从本家相对富裕的近亲长辈那里,打打秋风,受受接济。要么就帮人平事、顶罪、打架、收债、哭丧…总之都不是正业,勉强混一口饭。
朱至渂不能择业,近亲长辈的接济也少,年已十八还没有娶妻——穷困而不能从业,还是散宗,少有人家愿意嫁。
他今日进城,是想帮人打架。这不算职业,官府反而管不着。
朱至渂正待再问,忽然铜锣“铛”的一响,紧接着县衙门口的官差们一起唱喝道:“三堂老倌儿出衙喽!”
随即,一身九品青色官服的主簿老爷,右手一柄折扇,左手一壶凉茶,慢悠悠的踱出县衙大门。门口的衙兵一起按刀行礼。
县衙门口的大群百姓,大多数都唬的乱糟糟的跪下去,参差不齐的惶然叩头道:“小的拜见三堂老倌儿哦!”
他们没有想到,今日就连主簿老爷都亲自露面出衙了。
少数几个没有跪拜之人,都是身穿襕衫、头戴儒巾的士子,只是站立拱手道:“晚生见过主簿相公!”
至于神明亭边的大明宗室们,则是若无其事的看着,连拱手都不用。实际上,主簿反而应该给他们行礼。但这是老黄历了。如今的底层宗室,官差都敢对他们无视,何况堂堂一县主簿?
“哦?”主簿老爷将扇子往腰间一插,“起来嘛,起来嘛!不要跪了噻。老子有状况要和你们将!”
跪下的百姓们,这才敢起身,口中一起说道:“谢过三堂老倌儿!”然后恭恭敬敬、低头束手的站在原地,偷偷打量高高在上的主簿老爷,目光带着对官老爷的畏惧。
主簿指指照壁上的告示,“你们识字不得?哪果识字的灵光脑壳,把曹廷的这道政令——太傅大老倌亲自下滴命令,好生生念一遍嘛!你每晓得嘛,这是鼠王爷掌总的大事噻!鼠王爷!”
“告示一贴,马上就要下乡吆喝!本县百姓,人人都要晓得噻!到四候,要四哪果误了状况,后果自负哦…”
这主簿老爷很少出来对百姓解释朝廷政令,可是今日格外认真。因为这是摄政亲自下的命令,蜀王钦差督办的。
眼下摄政太傅这等威望,蜀王这等身份,各地官吏谁敢马虎?成都已经传出风声,办事不力的统统撤职查办!
主簿老爷叮嘱了一下百姓,接着一群官差就带着告示,分赴各乡敲锣公告。
然后,主簿又踱步到了旌善亭,好整以暇的坐在亭下,喝了一口凉茶,老神在在的对围在申明亭前的宗室们说道:
“者(这),也是摄政大佬官的命令哦!当兵吃饷!高兴噻?起码阔以做军了嘛!总算能操持一业!司不司嗳?好状况哦!”
“告示嘛,你们也都看到喽!十五以上,三十以下,只要身板要得,就能吃饷!起步就是五两白银哦!好嘛,这是太傅大佬官和曹廷要养你们喽!”
“想吃饷滴人,能吃饷滴人,五日之内就来县衙报名!过期不候哦!”
“嗦实话,知县老倌儿巴不得你们都去当兵吃饷!县里也能清净不少嘛!”
主簿本来很少主动和这些底层宗室啰嗦,但是今日,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叮嘱一番,尽快完成本县招募宗兵的任务。
朱至渂听到主簿的话,再也没有怀疑,拱手道:“三堂相公,我第一个报名!我当场报名!我叫朱至渂,太祖十世孙…”
朱簿问道:“你没得爵位吧?”
朱至渂摇头:“没有。但我本家族谱上有名字,只是没入玉牒…”
主簿点点头:“我晓得,好嘛好嘛!让族长和里正开个保结,证明身份后,你就来报名。”
“好!”朱至渂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他要立即回家告诉族长和里正,开具保结文书,然后就入城应募!他自信能应募的上,起步就是五两银子的军饷啊,带劲!
朱至渂脚步生风的出了城门,刚过了桥,就一眼看见身穿打了补丁衣裙的妹妹朱芸娘,正怯生生的坐在小杌子上,在灰土扬尘的官道路边卖菜呢。
小姑娘只有十三岁,力气小,带的菜也不多,都是些白菜、豆角之类,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水灵灵的白菜啊,今早刚采摘的,还有露水呢!一斤只要一文钱,”
一个步伐蹒跚的荆钗老婆婆,颤巍巍的走过来,从手帕里取出两个温热的铜钱,然后蹲在小姑娘面前,选美一般左挑右选,终于嘟囔一句,拿了一棵不止两斤的大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