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入成都赋诗锦官城,见蜀王论辈存心堂。
“下官等拜见太傅!”王继光、李时华率领四川文武百官,来到朱寅军前一起拜见。
“王师军威盖世,太傅武功无双,成都一战,贼军尽灭,自此我四川转危为安。太傅于蜀民,德如二天,恩同再造。”
…
众官员的话虽然说的很漂亮,但也不是刻意溜须拍马,而是真心感谢朱寅。
没有朱寅不辞辛苦的率军来救,成都已经被叛军屠城,蜀地生灵涂炭,在劫难逃啊。
文武官员们出来迎接拜见摄政太傅,唯独蜀王没有出城。不是蜀王不想出城,是因为大明自有制度,藩王不奏请朝廷准许,一律不得出城一步。
擅自出城,就是谋逆之举。所以藩王看似尊贵,其实就是笼中之鸟,终身不得自由。
众官后面跟着成千上万的成都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拿着酒肉箪食壶浆的跪迎,山呼海啸般的高呼“王师威武、太傅大德”。
成都父老对朱寅的感激和敬仰,此时也是无以复加。
太傅真是星君下凡,圣人降世,救苦救难,扶大厦之将倾,救苍生于倒悬啊。
朱寅成都大捷,一战就尽收蜀地民心!
王继光手中捧着本省册簿,高举过头的献给朱寅道:“太傅,此乃四川册簿。下官代表蜀中三百余万百姓,归附南京…”
朱寅点点头,令人收了册簿,说道:“吾率王师星夜兼程,就是担忧蜀中父老士女遭受叛军荼毒,今日大家幸免于难,吾心甚慰,略无忧矣。”
朱寅翻了翻册簿上的户口数目,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三百余万百姓?这个数字让朱寅心中很是腹诽。
他恨不得直接将册簿撕了,但考虑到四川官员的脸面,他没有这么做。
什么三百多万百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按照黄册登记,四川阖省包括先一步易帜归附的重庆府,的确只有三百多万人口。这和《明会典》的记载相符。
王继光似乎说的没错。
可是朱寅却很清楚,这个数字不但大谬,而且错的很离谱!
此时整个四川,不分汉夷,实际上有多少人口?根据后世研究,起码有八、九百万,只少不多!
王世贞就说过:“有司之造册与户部之稽查,皆儿戏耳。”
后世史家无不诟病明朝的数字统计管理。黄仁宇更是毫不客气的批评:明朝最大的短板就是丧失数字管理,各种数据混乱不堪,失真极大。
他认为,数据失真是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因为数据是基础,没有掌握相对真实的数据,一切行政管理都会很糟糕。财赋、军事、赈灾、吏治等大事注定乱套。
所谓“穷死”只是结果。原因就是,明廷自从永乐之后,丧失了数字统计的能力。官方掌握的数据既然是假的,朝廷就很难调整财赋制度。
比如朝廷的人口统计就是儿戏,历代最差。朝廷对人口的稽查统计,还不如春秋时期。
简直是一大奇葩。
明初六千多万,承平两百多年的万历时期,还是六千多万。很多黄册,都是照抄一百年前,甚至照抄明初!以至于明初的人,“活”了两百多岁,万历朝还在“人世”。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官方的数据。很简单,明初数字统计很严格,人口六千多万。这是历经元朝几十年动乱后的数据。
然后呢?两百多年太平,几乎没有大的动乱,可是人口黄册上,还是特么的六千多万!
鬼信!
明人的记载上,多次出现“人口滋长”的文字,两京十三省到处都记载“人丁滋长”。然而滋长两百多年,还是六千多万,怎么滋长的?岂非相互矛盾?黄册上更有不少人从明初“活”到明末,“两百多岁”的人屡见不鲜。
明初的国库收入,是三千多万石。到了万历朝,国库收入全部折合粮食算,还是三千多万石!
两百多年不变。不管人口怎么变,田亩怎么变,反正国库收入都是那么多。
很明显,这就是元朝的包税制!
满清入关后接受明朝黄册,较真的满洲贵族研究之后发现,明朝的黄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清廷不但发现了很多“活”两百多岁的人,还发现了“崇祯二十四年”的黄册,竟是提前糊弄了。
张居正变法的内容之一,就是重新统计人口,找到大明人口数据的真实答案。然而,遭到了强大的阻力。
比丈量田亩更大的阻力!
有一股连张居正都难以对抗的力量,让他无法统计到真实的人口,最后不了了之。张居正也只能装糊涂,捏着鼻子认了糊弄他的假数据。
这个细思极恐的结果,足以让有识之士明白:朝廷早就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大明在人口上其实就是晋朝的世族荫客制,财税上其实是元朝的包税制。
豪右食利阶层,不但要兼并土地、垄断产业,还要大肆控制人口,将自耕农、自由民变成自己的佃户、奴婢、佣工,吞噬国家的纳税、服役人口。
明初和晚明就是两个世界,好像不是一个朝代。明初是相对平均的原子化社会,到了晚明,早就是世家林立、豪右横行了。
比如江南大族,拥有数千、上万奴仆的豪绅数不胜数。这些奴仆虽然不纳税、不服役,可是没有人身自由,受到主家的剥削和控制。
荫户制迭加包税制,才是丧失数据管理、最后“穷死”的制度逻辑。
但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明朝在上层改良了元朝的制度,但是在基层政治上,其实是继承了元朝的制度。
从基层政治的角度看,是“明承元制”。
这也是为何历史上明末,会爆发声势浩大的“江南奴变”,各大豪族的佃户、奴婢一起暴动,反抗主家,烧毁田契和奴契。参加暴动的奴仆多达数十万。
规模如此巨大的“奴变”,中国仅此一例。
最后,靠着南下的清军,才将奴变镇压。声势浩大的江南奴变,在清军和江南豪族的联合剿杀下失败了。
但是江南奴变也造成了巨大的社会破坏。
不解决豪族侵占人口的痼疾,大明迟早会爆发大规模的奴变。
明朝这种体制还能维持两三百年,一是得益于汉家本族统治,天然有合法性。二是毕竟上层政治足够精细,大大抵消了基层政治粗疏实控带来的短命效应。
后来的满清总结了这个教训,利用满人的武力,基层政治比明朝有所改良,对基层的控制比明朝强很多,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短板,按理说国祚会比明朝长很多。但因为是异族统治,合法性缺失,所以还是两百多年,并不比明朝长。
朱寅想做的是,利用武力重新控制基层政治,从而执行有效的数字管理。加上不是异族统治,那么大明国祚就还能延续几百年。
那么,四川会不会是一个最好的试点?因为四川不是之前主动归附的省,是被他率军从叛军手中解救的地方。而且相对独立,汉夷杂居,科举士族的势力又相对薄弱,还有朱宣圻这个比较开明的贤王。
要不要从统计四川人口开始?
“还请太傅示下。”王继光的声音打断朱寅的思绪。
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摄政太傅,看到册簿之后有些走神。
朱寅回过神来,温言说道:“王抚军,请你依旧担任四川巡抚,其他人原官留任,暂时一切如旧。诸位不要有所顾忌,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江山。”
王继光拱手道:“下官谢太傅。我等必一如既往,助太傅治理蜀地,为皇上分忧。想必太上皇,也知我等苦心,一笔写不出两个大明。”
双方彼此心中有数,一个愿意给台阶,一个愿意接台阶。
朱寅又高声说道:“王师迟来,成都父老受惊了,请诸位起身免礼,回城自便吧!诸位眷眷之情,吾已尽知!”
百姓们闻言,再次叩首而拜,这才回城散去。
王继光指着叛军大营所在,“太傅,奢崇明的大帐就在昭觉寺,昭觉寺是四川名寺,可惜被叛军所据,寺中僧人逃入城中避难。眼下光复,可否准许僧人回寺?”
朱寅知道他是受了僧人所请,也不想驳他脸面,点头道:“可。等到打扫完战场,寺中僧人明日即可回寺。”
但是朱寅对昭觉寺并没有好印象。今日纵横数里的战场都是城外良田。而这数千亩良田,都是昭觉寺所有。
这场仗,就是在昭觉寺的庄田上打的。其他地方还有昭觉寺的庄园,共有数万亩之多。战场之地,只是昭觉寺众多的庄园之一。
寺院要这么土地做什么?还是出家人么?隐藏了多少不入国家黄册的户口?
还让朱寅反感的是,昭觉寺乃是密宗寺庙,僧人是来自吐蕃的番僧。蜀地毗邻吐蕃地区,密宗也比较盛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后来张献忠占据四川,为了筹措军费对寺院举起屠刀,屠杀僧人三万余,毁寺四百余,客观上也清除了密宗。
嗯,若是在四川搜括户口,能不能先拿昭觉寺开刀?昭觉寺是寺院大地主,还是密宗大寺,荫隐的人口肯定不少。若是找到寺院的把柄,就能借题发挥,作为突破口。
众官员想不到,这位摄政太傅打算趁大胜之威捏软柿子,要在四川搜括户口、厘定黄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