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左都御史辛自修奏:今墨吏赃私动以万计,输赎不过十之二三,是明导劫夺民财也!且问绞决者皆小吏,司道以上无一人伏法,法安在乎?”
“可是朝廷也没有改变的意思。贪官污吏一旦被查,无非是交银子而已,很少被杀。”
“正是从孝宗起,大明吏治突然崩坏,仅仅几十年后的嘉靖朝,就出现了末世光景啊。也幸亏隆庆新政、江陵变法,才让国朝枯木逢春,有了中兴气象。”
宁采薇道:“谢先生解惑。”
朱寅对徐渭的话深以为然。而且他是穿越者,知道的更多。
吏治腐败侵害的远不止财政,而是侵害民生、治安、国防、文化、生产力、法制、秩序等一系列的领域,是整个生态型的破坏。
危害之大,难以评估。
明孝宗还废除盐政开中法,减免江南商税,九边军粮短缺军士逃亡、国家财政紧张。
然后,就被百官吹捧为“仁君”,涂脂抹粉,大家吹嘘,美其名曰“弘治中兴”。
朱寅思及此处,真想立刻推行变法,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可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徐渭人老成精,察言观色就知道朱寅的心思,笑道:
“主公心中有数,所谓事缓则圆。咱们也不能恢复太祖时期的严刑峻法,贪污八十贯就处死。若真如此,那这一京五省,也就没有几个官吏干活,还不瘫痪了?”
朱寅点头道:“南北没有一统,没有数十万大军镇守天下,就不能对肃清吏治操之过急。”
“否则的话,不但变法新政会失败,咱们自己都会搭进去。”
冯梦龙也说道:“《问刑条例》的确要改,眼下虽不是时机。但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南朝吏治腐败。暂时有个折中之法,主公可以以国库不足为名,增加赎罪钱粮的数量!”
“其他罪行赎死额不变,但对于贪官污吏,之前按惯例五百两赎死的,增加到两千两。按惯例该交纳三千两的,增加到一万两。就算真的交不起,也可以变卖家产充数。”
“如此一来,虽然还是可以赎死,但成本却是大了很多。”
“就那些贪墨成风的州县小吏,交纳五百两不难,可是要交纳两千银子,那就不一样了。”
朱寅微微点头,冯梦龙的法子本质上没有推翻“贪官赎死”,贪官还是可以拿钱活命,但阻力比较小,现阶段可以推行。
虽然效果一般,但肯定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吏治总会有些起色。
吏治是王朝根基,当然要下大力气根治,但不是现在。现在也只能在现有制度上修修补补。
“犹龙之策可行,那就暂时怎么办吧。”朱寅说道,“给三法司下道诏书,接下来就以此办理。所有的赎罪银子,全部充作军费。官职么,暂时给他们留着。”
“且慢!”徐渭忽然说道,“主公,属下以为,这次两省官员集体贪墨之事,虽然涉及四十余万两,可还是算了吧。不是饶他们一次,是以后再算总账。”
“眼下办这件案子,实在有些不妥。很多事要靠他们去干,其他省也看着呢。”
朱寅皱眉道:“我也知道。可是这是四十多万两军饷啊。若是装作不知道,接下来很多地方都要钱,招募新兵,赈济百姓,兴修水利,不是处处被贪墨?那这些大事还怎么办的好?”
“这新朝,无非是新瓶装旧酒。南北实为一丘之貉。”
徐渭牙疼般的说道:“那就只能忍一忍了,只当把银子暂时寄放在他们家里,到时新账老账一起算,算是放长线钓大鱼吧。否则动了他们,新朝不稳呐。”
宁采薇道:“文长先生说的对。夫君,还是暂时装糊涂的好,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十多万两虽然多,但我们还不是损失不起。”
朱寅只能点点头,咬牙道:“迟早要狠狠治一治!康熙,传令给虎牙,让他们严密监视地方官押送税监。税监的银子,不能再落到地方官的手里!税监我要抓,税监搜刮的银子,我也要看到!”
太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万历也生气了。
“户部、兵部的堂官儿,都要挂印辞官?”万历面如寒冰,“是因为银子?”
张鲸匍匐在地,“回爷爷话,国库的银子青黄不接,南边西边都要打仗,王师一动,银子就淌水一样的出去。内阁报,今年最少也是三百万两的缺口。户部拿不出来,兵部也就干不了事,两位阁老也急的心焦上火…”
张鲸等了一会儿,眼见皇帝没有拿出内帑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的说道:
“爷爷,以奴婢看,眼下应该加征剿饷了。只是,只是…”
皇上不愿意掏银子,那就只能是老办法:加征剿饷。
万历敲敲烟枪,神色有点不耐烦,“只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明白回话!”
张鲸道:“这三年,加征剿饷一千万两,这只是解入国库的银子。下面的官吏总共收了多少,就是未知数了,怕是最少有两千万两以上。那么,百姓真正交纳的银子,其实远不止一千万,大多都被贪墨。”
“这几年,全国各地的钦差税监,总共也向内帑交纳了六百万两银子,可是他们总共收了多少,也难说的很。但肯定不止六百万。但家奴们当然比官员们可靠的多,就算多收,也多不到哪里去。”
张鲸说的很是保守。他很清楚,这几年各地太监们少说也搜刮了三四千万两银子,层层分润之后,最后只有六百万两解入内帑,肯定不到两成!
太监们其实比官员更加贪婪,上交的比例更低。
有权势的大太监们,如今谁不是身家百万?
但这种事情,他肯定不能细说。毕竟他自己是宦官集团的首领,这几年也拿了下面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孝敬。
可出于对皇帝的忠心,他还是要提醒一下,百姓越来越苦,已经动摇社稷了。
皇帝脸色很难看,可他也没有吱声。他很清楚其中的猫腻,可他靠下面的人办事,又岂能不给好处?他只是不知道,下面的人到底拿了多少,比例如何。
这个数目,也是很难调查的。
对于贪墨这种事,他也并不深恶痛绝,反而视作合情合理,因为他自己也贪。起码他认为,自己不像武宗那样,因为“肥差贪不到钱纯粹废物”为由斩杀不贪的宦官。
张鲸继续说道:“这么一算,这几年各地官员和各道税监,起码收了三千万两银子(其实远远不止),百姓负担肯定很不轻。所以这次加征剿饷,最好加征豪绅大户。”
“只要厂卫出动催收,大户们也不敢不交。小民小户的,这次暂时免征。”
“加征豪绅大户?”万历皱眉说道,“你要让朕受天下唾骂么?优待士绅乃是大明国策,岂能轻易更改?若是刻意加征,天下官绅就会和朝廷离心离德,到时谁来做事?这不乱套了?”
“只能再苦一苦百姓,照常加征为妥。朕就不信,我大明地大物博,黎庶何止万万,还收不上来银子!”
皇帝知道豪绅大户有钱有田,他不是没有动过向豪门大户加征赋税的念头,可他顾虑重重,一心求稳,不愿意激化和天下豪绅的矛盾。
张鲸张张嘴,后面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其实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强制让太监、外戚、勋贵们认捐。只要认捐,就是一千万两银子,也能轻轻松松募集到。
可是他不愿意得罪人。毕竟,他自己也是太监。
所以这么好法子,他也只能在脑中想想,不会说出口。即便说出口,皇上有没有这个魄力强制募捐,可行性也不大。
张鲸看的清清楚楚。皇上虽然喜欢银子,可皇上也不愿意得罪豪门勋贵。只想着在百姓身上找银子,这就难了。
照这么继续加征剿饷,豪门大户不受影响,升斗小民却越来越穷,将来很可能造反呐。
万历想了想,说道:“虽然要加征,但也是缓不济急,南京还被乱臣贼子占了。这样吧,诏狱不是关押了几百个罪臣么?让他们交银子赎罪!”
“再让商人们捐纳银子,二千两捐个监生。五千两赠锦衣卫百户衔,一万两赠锦衣卫千户衔…”
张鲸顿时屁马道:“爷爷圣明啊,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如此一来,数百万两银子也不难,奴婢这就去办。”
万历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京畿这么富裕,哪里搞不到银子?太仆寺在山陕不是还有一万多头骆驼么?全部卖了也有几十万两银子。苑马寺的马,不能当战马的也全部卖了,也有几十万两。还有工部储存的多余工料,也能卖几十万两…你们自己想办法吧,银子的事不要再来烦朕。”
他的内帑如今有一千五百万两积蓄,可他就是舍不得拿出来给朝廷。不到实在没办法的地步,他的内帑是不会拨款国库的。
“是!”张鲸道,“奴婢这就去内阁,告诉外朝怎么办。”
皇帝好像想起了什么,“沈鲤在哪?发一道谕旨,起复沈鲤,填补沈一贯的位置,恢复东阁大学士,入职文渊阁。”
皇帝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抽了一口烟,说道:“乏了,高寀!”
“奴婢在!”高寀立刻上前。
皇帝道:“最新入京的弋阳戏班子呢?叫进宫来演半天,昆曲都听腻了。”
他每天在乾清宫,最大的消遣无非是抽福寿膏、打马吊、看戏、听曲、酒宴等事。
“是!”高寀答应一声,正要出宫去办,忽然高淮神色凝重的站在宫门,一副忐忑之色,他手里还捧着一摞奏本。
高寀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又出事了?
“出事了?”高寀小声问道。
高淮点点头,颤声说道:“兵部和锦衣卫刚收到的消息,南边来的。湖广、江西、浙江、福建、广东五省,都已经宣布附逆,拥戴南京伪朝了。初二,逆贼在南京举行登基大典,改今年为泰昌元年。”
“寅贼和信贼,岂止只有南京一座城?已经是一京五省啊!接下来,广西、四川、云南、贵州这四省,也难说的很呐。”
“还有,这五省的镇守太监和税监,全部被当地巡抚捉拿,槛送南京了。”
“什么?!”高寀吓了一跳,“已有一京五省?这…爷爷若是知道了…”
高淮神色苦涩,“所以,俺都不敢去送奏报,怕爷爷一气之下…唉,俺在这等着,你快去叫娘娘和小爷,御医也提前叫来,等娘娘和小爷都到了,俺再入宫奏报。”
高寀神色凝重的点点头,立刻去请郑贵妃和太子。
不久之后,贵妃和太子的车驾都到了乾清宫,郑贵妃的脸色很是苍白,而太子朱常洵也是小脸紧绷。
宫门口等候的高淮,看着贵妃和太子驾到,这才松了口气的上前请安。
“事情都是真的?”郑贵妃颤声问道,目中有几分惶然。
“奴婢一个字都不敢撒谎。”高淮将奏本递给郑贵妃。
郑贵妃打开一看,顿时神色惨变,身子微颤。
半个南直隶,五个省,都归附南京伪朝了?朱常洛那小子的伪朝,有这么多人支持?
郑贵妃气的枝乱颤,浑身冰冷。
这事要是告诉了皇上,皇上会不会一下子……
郑贵妃都不敢想!
怎么办?是告诉皇上,还是隐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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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