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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袁本初一顾茅庐

“本初若为爭斗而来,便请回吧,某这土室容不得朝堂的风。”

“誒!夏甫兄!”

袁绍赶忙跑上前去,抓住了袁閎的胳膊:

“某今日確实是为袁汤袁隗之事而来……”

袁閎突然咳起来,窗缝里透出的气息带著草药味:

“汝当某不知他们的勾当?”

袁绍望著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角,不由想起幼时在族学见过的袁閎……

那时他还是个俊朗少年,在经筵上驳倒博士时,眼中儘是清朗的光。

可此刻这双眼眸里翻涌的,却是充斥著失望的浑浊。

袁閎,字夏甫,袁安玄孙,袁贺长子,也是袁绍的从兄。

少时有异才,性恬静,不慕荣利。

当年十五岁的袁閎,就背著家人偷偷跑到族学外抄书,任谁看都像个帮工的小廝,全然不知他是汝南袁氏嫡孙。

那时候,他的父亲袁贺在彭城做国相,遣人送来蜀锦袍服,他却將衣箱锁进阁楼,依旧穿著麻衣往返于田垄间。

彭城快马送来袁贺的凶讯时,袁閎正赤足在稻田里綑扎秸秆。

他撕下半幅衣襟裹住磨破的脚跟,揣著几个冷硬的麦饼就上了路。

官道上的行商见这少年面色灰败却步履如飞,腰间悬著的剑连剑鞘都没有,谁能想到他竟是去迎彭城相的灵柩?

途经下邳时,当地豪族捧著黄金祭仪追出十里,他却撩起满是泥污的孝袍,扑通跪在泥水里磕头:

“先父素重清名,晚辈不敢坏了规矩。”

唯有寒风卷著纸钱灰扑在他脸上……

所谓,“衰服扶柩,冒犯寒露,手足流血,见者莫不伤之。”

守孝三年期满那日,郡里的公车令捧著徵辟文书踏破门槛。

袁閎正蹲在院里给母亲编竹筐,听见前堂喧闹,隨手將竹篾往地上一丟就往后门跑。

他躲在柴房里听著族叔袁逢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

“夏甫啊,汝若肯入仕,某即刻奏请陛下……”

话音未落,一捆湿柴从屋顶砸下来,惊得说客们抱头鼠窜。

待暮色漫过院墙,他才躡手躡脚摸进堂屋,看见案上摆著袁隗送来的玉璧,反手就用麻绳捆了丟进井里。

仲夏夜,他坐在祠堂的石阶上数著天上的星子。

族中子弟正在隔壁院开夜宴,丝竹声混著骰子声飘过来,惊得樑上燕子扑稜稜乱飞。

忽然听见有人笑谈,“宫內有族叔袁赦相助,再有从父袁逢、袁隗高居朝堂,吾袁氏无忧矣……”

他猛地攥碎了手里的蒲扇,竹篾刺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望著祠堂匾额上“忠勤”二字,想起曾祖袁安当年臥雪之事,突然起身踹开后门跑到眾人之中。

“吾先公福祚,后世不能以德守之,而竞为骄奢,与乱世爭权,此即晋之三郤矣!”

自此之后,他便不愿再待在袁氏府邸,与其母躲到此处。

又过几年,蝉鸣聒噪。

袁閎赤著上身挥锄,汗水顺著脊樑沟流进新挖的土坑。

身旁有人劝他:“党錮之祸將至,汝这是何苦?”

他头也不抬,一锄下去碰著块顽石,震得虎口发麻:

“若为避祸而弃母,与禽兽何异?”

半年后,庭院中央隆起座四四方方的土室。

虽然党錮並没有波及到此处。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丑闻却传到了这田野之间。

袁閎赤足站在夯土墙下,决定与这浊世彻底割离。

当母亲看他运来最后一车黏土:“留扇门吧,阿母想汝时……”

於是,墙上开个尺许见方的窗洞。

每日拂晓,他隔著窗洞向东拜母。

老夫人颤巍巍將麦饭递进去,总能触到儿子愈发消瘦的指尖。

待她转身回房,窗洞立刻被块木板从內侧插死,缝隙里漏出的诵经声,混著泥土潮气飘满庭院。

除了这位老夫人,这么多年来,“兄弟妻子莫得见也。”

那年深秋的冷雨连下七日,土室窗洞突然不再伸出接饭的手。

邻里扒著窗缝往里瞧,只见袁閎披头散髮跪在土炕前……

郡里派来弔唁的属吏捧著朝廷赐的孝帛,却见土室门前堆著半人高的湿柴,唯独寻不见灵位。

土室窗洞飘出的青烟里,隱约有个披髮的人影在跳跃。

当差役试图撞开土墙时,里面突然传来破锣般的嘶吼,伴著竹刀刻石的声响: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这是《诗经》中的《小雅·蓼莪》。

此诗六章,似是悼念父母的祭歌,分三层意思:

首两章是第一层,写父母生养“我”辛苦劳累。

蒿与蔚散生,蒿粗恶不可食用,蔚既不能食用又结子,藉以自责不成材又不能终养尽孝。

中间两章是第二层,写儿子失去双亲的痛苦和父母对儿子的深爱。

诉述失去父母后的孤身生活,以及“有家好像无家”的感情折磨。

痛极而归咎於天,责其变化无常,可……

这又何尝不是在怒当下之袁氏,在悲当下之袁氏。

烈烈、发发、律律、弗弗,亦是无可奈何的怨嗟。

雨停那日,好奇者再次窥窗,惊见土墙上的血字密密麻麻。

而那个曾让汝南袁氏引以为傲的才子,正蜷缩在土炕角落,將散乱的髮丝缠在指间,像极了荒野里筑巢的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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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隨著袁绍轻吟之声漫来,袁閎抬手扯开窗边一束乾枯的艾草:

“住口!”

草屑簌簌落在肩头,他用力喘了一口气:

“本初啊本初,汝以为某隱居是为避祸?

“某是羞於……与尔等戴冠禽兽同列!”

袁绍看著袁閎露出的狰狞面容,只觉喉头哽咽。

“夏甫兄……”

当他將近日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心中谋划的大计与袁閎全盘托出后……

袁閎却慢慢合上窗扇,只留一条指宽的缝隙:

“本初,汝可知某这土室为何不留门户?”

他的声音透过木缝传来:

“因为一旦走出去,便再也踏不回这方乾净地了。”

袁绍望著那扇紧闭的木窗,檐下冰棱又坠下一块,在他脚边碎成齏粉。

想起袁涣院內那株寒梅,又看看眼前这堵隔绝世事的夯土墙,终是长嘆一声,撩起衣摆深深一揖。

袁绍落寞的走出村口时,土室的木窗不知何时又开了条缝。

一缕青烟从窗缝里飘出来,在灰白的天空里打了个旋,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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