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洒在官道上,袁绍乘坐的马车正碾过碎石。
车轮与厢板碰撞出“咯噔”声响,车窗外的垂杨与阡陌向后飞退。
恰似他胸腔里翻涌的乱麻,方才在袁閎茅庐吃的闭门羹仍在心头作祟。
他靠著冰凉的厢壁,闭目间全是袁汤与袁隗二人爭权夺利、觥筹交错的身影。
忽听得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顛簸得更厉害。
袁绍扶著车栏坐直身子,思绪飘向了下一个人……
袁忠,那个总在族学里独自临帖的从弟。
字正甫,袁贺次子,袁閎之弟。
人如其名,忠直不阿。
那年党錮之祸,太学狱里疫病横行,同牢的儒士咳血臥地,是袁忠抢著替他们受刑:
“诸君虚弱,忠当为诸君代痛……”
被举孝廉时,他目睹当时朝政腐败,社会动盪不安,以“朝政昏浊,不可匡正”固辞不就。
后有人持剑相逼,他却整冠危坐,神色自若:
“吾闻仁不乘危,智不蹈险,若死可全节,吾所愿也。”
终不肯屈。
见天下大乱,遂隱居山中,躬耕读经,不求闻达。
“闭门修己,非圣贤之书不观,非仁义之言不谈。”
时人谓其,“有先祖袁安之风。”
……
“驾!”车夫再一声吆喝。
袁绍掀开车帘一角,见袁忠隱居的竹林已在百步之外。
竹梢织成青纱,一条蜿蜒小径钻入林间。
行至半坡,忽闻松涛声中夹杂著舂米的篤篤声。
只见三间茅草屋依山而建,竹篱外晒著几捆草药,药香混著山风飘来。
袁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下马车。
竹径上落著枯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多少有些忐忑……
行至柴扉前,正欲上前叩门,却见一旁树上掛著块木牌,上面写著“止客”二字。
袁绍心头一沉,却还是扬声道:
“正甫!袁绍从雒阳来,可愿一见?”
柴扉“吱呀”开了条缝,露出张被山风颳得黝黑的脸。
袁忠穿著打补丁的粗麻短褐,鬢角已染霜色,唯有双眼亮得惊人:
“本初兄?怎生寻到这荒山野坳来?”
他手里握著根木杵,杵头还沾著未舂完的薏米。
袁绍见他肯搭话,连忙整冠长揖:
“实有燃眉之急,望贤弟相助!”
袁忠微微一笑,侧身让路:
“先进来吧,有什么话坐下说。”
屋內陈设简单,一张木桌,几把竹椅,墙上掛著一幅山水画卷。
袁绍坐下后,望著袁忠,言辞恳切,神情激动,讲述著袁汤、袁隗等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內心的悲愤与决心。
然而,袁忠始终垂著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直到他话音渐歇,袁忠才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此事若行,有几成胜算?”
袁绍望著他掌心的泥土与药汁:
“四成,元义公予某三成,某与袁遗占一成,说动陈郡袁氏可添两成,汝南许氏肯相助再添一成……”
“若正甫可……”
他忽然顿住,见袁忠从墙根陶罐里抓出把炒薏米:
“尝尝吧,山坳里新收的。”
温热的薏米滚入手心,焦香里裹著日头晒透的暖意。
他捏起一粒放入口中,脆响在寂静的屋內格外清晰。
袁忠自顾自的走到窗边,山风卷著雾靄涌进来:
“本初兄,看那座山……”
他指向云雾中的峰峦,“名唤'望断',登顶时能望见雒阳宫闕的飞檐。”
“某曾上去过一次,见宫闕在云海中若隱若现,忽然就懂了叔父们为何贪恋权位……”
他顿了顿,鬢角白髮被风掀起,“只是山顶太寒,某受不住。”
袁绍顺著他的目光望去,忽见山脚下有片新坟……
墓碑上无字,只插著个褪色的儒冠。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撞进窗欞,灯芯“噗”地爆了,满室骤暗。
待光亮復现时,见袁忠已从房梁取下一柄锈剑,剑鞘上的纹路早被岁月磨平,只余下几道模糊的凹痕。
“今日听完本初兄所言,看来先祖'头戴松霜,肩披雪月'的风骨,倒还没丟净……”
他手腕翻转,剑身出鞘时发出清越鸣响:
“本想在这竹林里烂成一抔土,可某也不介意……”
“能死的坦荡些。”
袁绍听闻此言,袍袖翻飞间已深深一揖到地:
“绍,拜谢正甫出山之情!”
“这话某不敢接啊,倒是某要谢本初兄……”
说著,袁忠转身,快步走到案前:
“大兄那边某自会再去试试,不过某三弟行踪难定……本初兄需速速去寻他,见了这封手书,他会懂的。”
竹笔蘸墨,在绢帛上奔走如飞。
当袁绍告辞下山时,回头望见袁忠走到了那处新坟前。
袁忠弯腰拾起那顶儒冠,在膝头展平。
拂过冠樑上的尘土,像对待稀世珍宝般缓缓戴正。
马车渐行渐远……
山风送来隱约的诵经声,混著老鴰的啼叫,在空谷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是《黍离》之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雒阳城西,一处书斋。
许攸掀帘而入时,正见许劭临窗挥毫,素绢上新的品评墨色未乾。
“子將兄倒是清閒。”
许劭看著许攸將鎏金锦盒重重顿在案上。
“子远倒是心急……昨夜才收到此物,今儿就找上门来。”
他掀开盒盖,紫貂绒上的司南与青铜符节並放。
“某这个司南,可解了子远的困惑?”
许攸探身叩击案几:
“听子將意思是,某还得谢谢汝这一顿骂?”
许劭提起银壶斟茶:
“不然呢?汝当某真是閒的不行了?”
“若不是元义公惜子远之才,某何苦跑这一趟?”
许攸猛地扯过锦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