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霜压著陈郡袁氏府邸的青瓦,檐角冰棱垂落如剑。
袁绍翻身下车,抬手整了整外衣,目光扫过门楣上褪色的匾额。
上面的字跡虽已斑驳,却比汝南袁氏的鎏金匾额看起来顺眼的多。
门吏引著他穿过前庭,小径旁的寒梅正开。
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
那人束髮用的是根普通木簪,袖口磨得微透,却浆洗得极乾净,正是袁涣。
“本初兄大驾光临,当真蓬蓽生辉……”
袁涣转身时,手中还握著枚刚摘下的梅枝,指尖沾著点红。
他將梅枝插在案头陶瓶里,动作轻缓:
“只是寒斋简陋,恐污了兄的眼。”
陈郡袁氏以清廉著称,袁涣与其父袁滂向来对汝南袁氏都有轻视之意。
听著袁涣口中揶揄的语气,袁绍自顾自的坐下。
“曜卿兄,不是常言'德行可羞人,污言不可辱'么?”
袁涣是一个能背著书箱在太学啃窝头的人,他不在乎世人庸俗的眼光,所以经常说这句话。
当听到袁绍拿这句话来噎住他时,不由一顿。
“那某倒要听听本初兄为何而来……”
袁绍叩了叩案角的裂痕:
“昔年,曜卿兄任郡功曹时,曾將別人贿赂的財物全部倒入河流之中……”
“可谓,清政爱民,奸吏皆避。”
袁涣將茶盏推至袁绍面前:
“陈年旧事,不足掛齿……不过是不愿脏了手,钱財如流水,握不住,不如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曜卿兄何必自谦?令尊官居九卿,汝却丝毫不依仗门第……”
袁绍声音陡然拔高:
“世人皆称曜卿兄,'清白沉静,举止有礼'……”
“吾汝南袁氏子弟却挥霍无度,车马云集,凭藉先辈余荫苟全富贵。”
袁涣端起自己的茶盏,雾气氤氳了他清瘦的面容:
“看来……本初兄是为汝南袁氏而来?”
袁绍知道袁涣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也没有掩饰:
“不错,陈郡汝南两脉同源,想必曜卿兄对吾这一脉多少也有了解。”
“若论袁汤、袁敞二公,某自是敬佩其风骨,文开公之忠烈某亦视为榜样,可如今嘛……”
说著,袁涣忽然一笑,拿起案上的《诗经》:
“世人笑某迂腐,笑某放著好好的官禄不要,偏要与污吏死磕……”
他指腹抚过“硕鼠硕鼠,无食吾黍”八字:
“某虽不才,可对尔等苟且之事,多少有些嫌脏。”
袁绍望著袁涣挺直的背脊:
“曜卿兄可知,某此次来,非为权柄,只为寻志同道合者……”
“实不相瞒,某欲除袁逢袁隗这两棵腐木,重立袁氏忠烈之名。”
袁涣抬眼审视了袁绍一番,摇了摇头:
“本初兄请回吧……”
他推开半扇木门,寒风卷著梅香灌入:
“家父虽官至光禄勛,可自某年及弱冠,何曾借过他半分威望去钻营……”
“本初兄今日所求,无非是瞧中某陈郡袁氏的清名声势,若某点头掺和这摊浑水,与那些只顾权斗的朝堂鼠辈又有何异?”
“曜卿兄……”
袁绍上前半步,却被对方眼中的决绝逼退。
他望著袁涣的侧影,再度开口:
“曜卿兄,某自幼顶著个贱种的名头长大,不懂那些嫡系凭何自詡高贵。”
“某更不懂为何汝南一脉明明代代食汉禄,受忠孝教化,却会成今日模样。”
“所以,某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去做心中所向之事。”
袁涣转身,眸光一闪:
“这些某自然知晓,若非本初兄有如此义名,今日某必不会见汝……”
袁绍猛地解下腰间符节,重重拍在案上:
“既然如此,某便直言!”
“朝中弹劾袁氏的证据,是某所供!何伯求之死,亦是因某而起!”
他盯著袁涣骤缩的瞳孔,声音陡然嘶哑:
“某不是为爭权夺利,是已无退路!若不爭,便是死路一条!”
“二者,家母遗命终日縈绕耳畔,某欲效仿家父文开公当年所为之事……”
袁涣望著庭院里的寒梅,出言打断了袁绍:
“不必多言……某唯愿似这寒梅,寧可冻死枝头,不隨浊流飘零。”
“那敢问曜卿兄,此生究竟图个什么?”
“图个……心安。”
袁绍沉默良久,终是拱手一揖:
“曜卿兄风骨,某佩服,今日实属叨扰,既如此,某仅有最后一言……”
“寧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说罢,他拂袖转身,靴底碾碎的冰渣混著梅瓣,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色脚印。
刚踏出院门,却听身后传来轻响:
“本初……今日之事某会带给家父听。”
袁绍眼中闪过欣喜,猛地回首,却见袁涣已掩上房门。
屋內,袁涣再次翻开《诗经》,目光落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八字上。
……
看来今日与袁涣之言,多少是有些影响。
思绪缠绵间,袁绍掀开车帘,正午的日头正照在雒阳城外的荒村。
车轂碾过冻裂的田埂,惊起一群啄食穀壳的寒鸦,扑稜稜掠过土黄色的茅屋顶。
他望著远处那圈被荆棘围起的院落,不由一声嘆息。
这里正是袁閎隱居之处,袁閎从某种角度来讲,比起袁涣更难说服。
马车在村口歪脖子树下停稳,袁绍踩著半融的雪泥走向那座土室。
木门嵌在夯土墙里,铜环锁早已锈成暗绿色,蛛网在门楣下结了三层。
“夏甫兄!”
袁绍屈指叩门,乾裂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迴响。
见无人应答,他侧耳细听,土室里静得很。
索性提高声量,“夏甫兄!某乃袁绍!”
忽听得土室里传来声响,紧接著吱呀一声,那扇仅容尺许的木窗被推开条缝。
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探出来,乱发像枯蒿般纠结在额前:
“本初?”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语气一顿一顿:
“汝,来,做,甚?”
袁绍见他肯搭话,心头一松,连忙整冠长揖:
“闻夏甫兄高隱於此,某特来请教。”
“请教二字,某可担当不起。”
袁閎缩回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