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惜春!
因夏日炎炎,姑娘家在自个儿院儿中都穿著清凉,陈斯远倒是不好再四下探访,是以陈斯远也好些时日没见惜春了。
他既已猜到惜春出身,哪里还不知小姑娘这会子正鬱鬱寡欢?略略犹豫,快行几步扭身就上了沁芳闸桥,恰此时惜春瞧了过来,陈斯远便遥遥衝著惜春摆了摆手。
小惜春绷著小脸儿,缓了会子好似才醒过神儿来,这才踮脚朝著陈斯远也招了招手。
陈斯远绕过水池,不一刻到得凹晶溪馆里,便见惜春敛衽一福,低低地唤了声儿『远大哥』。
陈斯远负手笑道:“好几日不见四妹妹了,怎地,四妹妹也在苦夏?”
惜春含混道:“酷暑难耐,连宝琴都没了精神头,每日家多是躲在房中乘凉,实在无趣的紧。”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真箇儿让人艷羡,我倒是想闭门不出,奈何总有杂事要处置。”
说话间已与惜春並肩而立,探手抓了惜春托著的碗中鱼食,隨手拋洒,便有二尺来长的大號锦鲤翻腾著挤走旁的鱼儿,大口吞食鱼食。
“好大一条锦鲤!”
二人异口同声,讚嘆罢了又纷纷沉寂下来。惜春嘆息一声儿,因素来与陈斯远亲近,当下也不遮掩,瘪嘴道:“远大哥……大抵是猜到了吧?”
“嗯。”陈斯远不好跟小姑娘装傻。
惜春深吸一口气蹙眉道:“怎么儘是些烦心事儿呢?总在眼前晃悠,苍蝇也似的惹人厌!”
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得灌鸡汤,道:“人选不了自个儿的出身,却能选怎么个活法儿。”顿了顿,他温声劝慰道:“四妹妹如今自是烦恼得紧,可若依著我……这眼光不若放长远些。待过上十年、二十年的,有些事儿总会淡去,回首观量,不过是过眼云烟。
四妹妹品格清贵,便是那些奴才腹誹几句,也攀诬不上。若真有那不开眼的胡言乱语,四妹妹只管与我说,我替四妹妹出口恶气。”
都道四姑娘惜春性子冷,自小別府寄居,名义上的父亲、兄长全然不管,实则东西二府人尽皆知惜春乃是孽生的!若无陈斯远与之亲近、照拂,只怕连个说体己话儿的人都没有。
所谓眾口鑠金、积毁销骨,莫怪惜春性子清冷,换了旁的人,只怕早就生生被吐沫星子给淹死了。
惜春鼻头一酸,不禁啜泣有声儿,却强忍著没让泪珠子掉下来。扭头泪眼婆娑地瞧了陈斯远一眼,又低头瓮声瓮气应了,心下这才稍稍熨帖。
又开解了惜春半晌,陈斯远情知惜春心结难解,再是劝说也无用,想必只有离了贾家,惜春才会撂下此事吧?
因是几句契阔之后,他便转而说道:“宝兄弟回来了,大伙儿都去荣庆堂瞧热闹,四妹妹不想去?”
惜春瘪嘴道:“她们整日里热热闹闹的,我却只盼个耳根清净。”
见陈斯远面上莞尔,小惜春又道:“莫看我小,那些糟烂事儿我也知道。爭来爭去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何必呢?”顿了顿,想起二姐姐迎春明年出阁,那会子陈斯远也会搬出去,惜春顿时沮丧道:“也不瞒远大哥,我心下巴不得这个家彻底败了呢,到时候我便绞了头髮,做姑子去!”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颳去!”
陈斯远蹙眉探手將惜春的髮髻揉做鸡窝,肃容教训道:“小小年纪少说这些不吉利的。你当做了姑子就真箇儿六根清净了?想想智能儿!”
惜春顿时身形一缩。过得须臾方才说道:“也是,如今这世道,姑子庙里也不清净。”感嘆一声儿,又压低声音与陈斯远道:“远大哥不知,先前智能儿偷偷来寻了我一回。”
“哦?”
惜春道:“是彩屏报的信儿,说是智能儿身无分文过不下去了。我与她相交一场,便送了一对儿金鐲子与二十两银子……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陈斯远摇头不语,他也不知智能儿下落。
惜春又期期艾艾道:“姑子庙去不得了,只盼来日我落了难……远大哥能收留我。”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四妹妹这话儿说的,莫不是拿我也当了那等薄情寡义的?凭著咱们的情谊,这些话还用宣之於口?”
惜春也笑將起来,抬起小手悬停半空,道:“有些事儿总须得击掌为誓才好,不然我哪儿来的脸面去求远大哥?”
“好,那就一言为定。”
啪——
一大一小两个巴掌击在一处,惜春面上果然鬆快了几分。恰此时遥遥有宝琴招呼,惜春应了一声儿,又朝著陈斯远吐了吐舌头,道:“才想起来,应了宝琴一道儿用晚点。远大哥,我先走一步。”
陈斯远笑著应下,目送小惜春一路快行,终与宝琴聚首,二人又嘀嘀咕咕往这边厢观量,陈斯远便朝著二人摆了摆手。宝琴摆手相应,这才扯著惜春往前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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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得晚点时分。
凤姐儿早已答对过甄家两个女人,这会子正歪在炕上蹙眉思量,一旁小丫鬟丰儿不住地打著扇子。
外间传来脚步声,却是平儿挑了珠帘入內。凤姐儿回过神来,见丰儿满头满脸的汗水,便道:“行了,你也一身汗,且下去歇著吧。记得看著巧姐儿多用些点心。”
丰儿应下,提著扇子交给平儿,扭身往东梢间而去。
平儿凑上前为凤姐儿打扇,规劝道:“奶奶还说巧姐儿,自个儿也没见用多少晚点。”
凤姐儿道:“闷热得实在吃不下。”
平儿不好再说,过得须臾,才试探著道:“奶奶,上回我说的事儿……奶奶思量的如何了?”
凤姐儿立时眉头紧蹙,说道:“我如今瞧著他就作呕,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孩儿?”
平儿道:“可如今奶奶只一个巧姐儿傍身,难不成眼瞅著张姨娘回头儿生下男孩儿?”
凤姐儿嘴硬道:“她便是生了,也是养在我膝下。”顿了顿,乜斜平儿一眼,道:“你倒是个不嫌脏的……罢了,你我主僕这些年,我心下早拿了你当姊妹。回头儿与你二爷提一嘴,往衙门走一趟,將你身契放了。”
平儿心下激动,赶忙就要下跪道谢。
凤姐儿探手拦住,道:“做这个样子给谁瞧呢?我既是许了你,便总会作数。”
平儿本就是姨娘,来日放了身契,再被凤姐儿认为姊妹,论身份可就比张金哥还高了一筹。
平儿心下犹豫半晌,到底从汗巾子里翻出个纸包来,悄悄递给了凤姐儿。
凤姐儿扫量一眼纳罕不已,道:“这是何物?”
平儿面上訕訕,咕噥著道:“奶奶不是说作呕嘛,我思来想去,便托人从水月庵里求了药来。那老尼姑说了,再是贞洁烈女,用了此药也难保……”
凤姐儿愕然眨眨眼,忽而低声骂道:“脏了心肝的小蹄子,我拿你当姊妹,你竟给我拿了这等腌臢物什?”
平儿立时跪在炕上,道:“奶奶!天可怜见,我若不是为了奶奶,何至於舍了脸面去求这等腌臢物?但凡奶奶有孩儿傍身,咱们又何必理会二爷如何?”
眼见平儿言辞恳切,凤姐儿不禁红了眼圈儿,忽而就想起了上回老太太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为了平息贾璉惹下的祸端,宝贝疙瘩也似的宝玉巴巴儿送去北静王府大半个月,方才那会子王夫人的目光好似刀子一般,恨不得就將凤姐儿千刀万剐了。
再有,凤姐儿是吐出了不少好处,老太太更是话里话外点拨,规劝凤姐儿儘早养好身子骨,生个男孩儿。
可是……凭什么?
是贾璉自个儿弄坏了身子骨,生不出男孩儿与她凤姐儿何干?
凤姐儿心下恼火,幽幽道:“就算我闭了眼当被野驴压了一回又如何?他什么身子骨你还不知?”
平儿道:“二爷不用那加了料的点心好些时日,前日太医诊看过,说並无大恙。奶奶且试一试,万一就有了呢?”
凤姐儿心下委屈,却也知再没旁的出路,於是也不作声了。平儿察言观色,便知凤姐儿是默认了下来。
因是赶忙落地道:“二爷这会子还在东府,珍大爷留了二爷吃酒。等过会子我便將二爷引过来。”
凤姐儿哼哼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应了,平儿便笑著赶忙去等贾璉。
晚点还不曾撤下,凤姐儿呆呆发怔。待回过神儿来,一眼便瞧见炕桌上的纸包。略略咬牙,凤姐儿拆开纸包,眼见內中是红褐色的粉末,嗅之味道古怪。
又暗咬银牙,將那粉末和在茶水中。
不一刻外间日沉月升,隨即隱隱传来平儿吩咐声儿。又俄尔,才有平儿打了珠帘,两个粗使婆子哼哼著將一滩烂泥也似的贾璉搀扶了进来。
凤姐儿抬了衣袖遮掩口鼻,厌嫌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待平儿送过两个粗使婆子,凤姐儿才道:“他这般模样,哪里还生得了孩儿?”
平儿低声道:“奶奶莫急,我有法子。”说话间便见平儿自汗巾子里寻出个小巧瓷瓶,倒出一丸丹药来,撬开贾璉牙关便塞了进去。
回过身朝著凤姐儿点点头,平儿就拾掇了晚点便要端下去。
凤姐儿眼疾手快,紧忙將那一盏茶抄起,趁著平儿退下,紧忙一饮而尽。入口滋味颇为古怪,回味苦涩异常。
凤姐儿强忍著才不曾吐出来。端坐半晌,忽觉身上燥热,凤姐儿一咬牙便凑过来解贾璉的衣裳。
此时醉过去的贾璉忽而说起了醉话:“小蹄子,你是奶娘,我怎地就不是奶爹了?”
凤姐儿身形一僵,顿时面色大变,抬手给了贾璉一耳光,起身下地往外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