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红妆素槨
“回珍大奶奶,敬老爷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歿。”王太医回过话儿,便拱手退在一旁。
尤氏脸面铁青。贾蓉不知所踪,尤氏本道谋算著设计其身死,奈何先是贾珍不肯,跟著陈斯远又自个儿否了此策,她便只好听命行事。
公公素来在玄真观避祸,不理家中庶务,活似泥胎木雕,乃至於贾珍父子愈发恣意妄为。可就算是泥胎木雕,但凡有一口气在,贾珍都会顾忌几分……如今公公一去,只怕往后贾珍愈发没了管束。
眼看尤氏面色不好,一道士慌得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於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这话三岁小儿尚且不信,更遑论是尤氏?她只是不听,依旧命僕役锁了眾道士,一面打发人去催请贾珍。
又见玄真观逼仄,实在不好停灵,便吩咐先將贾敬装裹了,挪去铁槛寺。此时时值盛夏,外间酷暑难耐,尸身不好停放。
管事儿的婆子提点一句,尤氏便打发管事儿的四下採买冰块。
忙忙活活好半晌,眼看外间暮色四合,贾敬尸身方才挪至车架上,便有贾珍领著眾僕役打马而来。
那贾珍跌跌撞撞掉下马来,哭嚎半晌,立时要寻眾道士的晦气。尤氏劝说了半晌,方才將暴怒的贾珍劝下,隨即夫妇两个一路护著贾敬先行往铁槛寺而去。
京师但凡大户人家,大抵都有冬日采冰积存地库,以留待夏日消暑之用。便是如此,夏日里也大抵不够用,总要去市面儿上採买。
贾敬虽不曾袭爵,可丧事却不好简慢了,起码要停灵五七,算算靡费的冰块只怕合东西二府之积存也不够用。
不拘是真孝顺,还是孝顺给外人瞧的,贾珍都掏出大笔银钱採买冰块,待翌日贾璉来铁槛寺帮衬,贾珍又打马往关外而去——老太妃入地宫之后,圣人听了医嘱,便提前月余往关外北巡而去。
贾敬虽是白身,却出身寧国府,从前又是东宫属官,其人殯天,於情於理都要奏请圣人给些哀荣。
亏得圣驾此时走的不算远,贾珍往返七八日,到底请了圣旨来:贾敬虽白衣,无功於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著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弔。钦此。
另一边厢,尤氏留在铁槛寺治丧,因放心不下寧国府,便请了邢夫人、尤二姐代为打理。
待贾珍请了圣旨迴转,挪棺回寧国府,料理停灵事宜自不多提。
……………………………………………………
却说这日小祭之时,陈斯远留心观量。惜春依旧不曾往寧国府来,大老爷贾赦也只在前头帮著答对宾客,却一步也不曾往灵棚来。
而贾珖、贾珩等竟习以为常,陈斯远便暗自思量,看来自个儿琢磨的没错,惜春八成是贾赦的种。
至申时过半,陈斯远施施然从会芳园迴转清堂茅舍,谁知方才换过一身砍袖衣裳,邢夫人便寻上了门儿。
晴雯还张罗著伺候陈斯远更衣,谁知邢夫人自个儿已经进来了,抬眼只瞥了一眼便道:“远哥儿是我外甥,也用不著这般避讳。你们暂且退下,我有些事儿与远哥儿计较。”
苗儿、条儿两个低眉顺眼,香菱、晴雯不疑有他,告退一声儿便一併退下。
內中只余二人,邢夫人一屁股落座椅上,禁不住一边打扇一边略略扯开领口,蹙眉抱怨道:“真真儿热死个人,你可知东府单是买冰就拋费了上千两银子了?”
陈斯远附和著应了一声儿,见邢夫人脸面、脖颈上沁了一层细密汗珠,便將冰盆挪过来,抄起一柄芭蕉扇为其纳凉。
当下笑著问道:“珍大嫂子回了府,还用得著你继续看顾著?”
邢夫人道:“尤二姐到底年轻,看顾孩儿还算妥帖,旁的事儿哪里指望得上?再说她三天两头过府来寻晴雯,我怎么听著这二人好似合伙儿做了买卖?”
陈斯远笑著点头,便將尤二姐与晴雯合伙开喜铺的事儿说了。
邢夫人听罢便有些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总听你说晴雯那小蹄子的女红极好,听说还绣了屏风?”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便道:“如今她也不得空,倒是有个现成的炕屏。你若是得意,回头儿我给你送去。”
邢夫人顿时心满意足,禁不住蹬掉绣鞋,探出丰润菱脚在陈斯远腿上蹭来蹭去。
陈斯远本就燥热难耐,探手便擒在手中,抓痒几下,痒得邢夫人咯咯笑著往回抽腿,这才叱道:“少作怪,这会子门窗都开著,你还想让人瞧了去不成?”
邢夫人媚眼如丝,哼哼两声儿这才作罢,显是心下想的紧了。端起凉茶呷了一口,这才凑过来道:“哎?这几日我怎么瞧著蕹哥儿不大对?”
陈斯远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如常问道:“哪里不大对了?”
邢夫人思量著道:“我瞧著珍哥儿媳妇也不大亲近那孩儿,蕹哥儿长的与珍哥儿媳妇不大像,反倒与她那二妹妹有些掛相。”
废话,尤二姐才是尤老娘的亲女儿,尤氏不过是继女,丑哥儿自然与尤二姐更像一些。
这事儿不好与邢夫人说,免得回头儿她再传扬出去。於是陈斯远便道:“外甥像舅……没舅舅就像姨娘,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邢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大对,一时间却想不出哪里不对,於是只得揭过此事,转而说道:“二房这几日往王家跑得勤快,也不知心下憋了什么坏呢。凤丫头也真箇儿不中用,连个璉儿都拿捏不住,反倒落在二房手里成了把柄。
我看凤丫头是抵不住了,你不若帮著出两个好主意,总不能任凭偌大的荣国府落在二房手里吧?”
王夫人往王家跑,为的是宝玉吧?怎么到邢夫人嘴里就成了图谋荣国府了?
陈斯远嘆息一声儿白了邢夫人一眼,说道:“有娘娘跟王子腾在,如今就算老太太、二嫂子都帮著你,你也奈何不得二房太太。我劝你还是消停消停吧。”
邢夫人面上不满,嘟嘟囔囔几句乾脆別过身去。
陈斯远哪里不知邢夫人所想?不过是攛掇著王夫人与凤姐儿继续斗下去,最好將贾璉斗死了,如此一来四哥儿正好承袭爵位。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便是如此。
邢夫人又来哄陈斯远,可见其一直不接茬,顿时心下著恼,很是腹誹了一番『没良心的种子』,惹得陈斯远变了脸色,这才悻悻止住话头儿。
过得须臾,转而又说道:“大老爷昨儿个与我说,这几日便要寻老太太商议二姑娘的嫁妆事宜。”
荣国府不曾分家,姑娘出阁的嫁妆自然打公中出。可如今这情形,王夫人掌家只能勉力维繫,四下拆东墙补西墙,哪里还出得起嫁妆银子?说不得便要动用老太太的体己。
陈斯远顿时心下悚然,蹙眉道:“大老爷要算计嫁妆银子?”
邢夫人鄙夷道:“说是那劳什子蕺菜须得大量囤积,前两日还问我存了多少体己呢,我看八成是银钱又不凑手了。”顿了顿,又道:“罢了,这事儿你不好出头,回头儿我与迎春提一嘴,总要知会老太太一声儿,免得遭了算计。”
陈斯远頷首应下,邢夫人眼看时辰不早,这才起身別过,领著丫鬟回了东跨院。
陈斯远无心研读,乾脆起身往院儿中游逛。出了房便见香菱、晴雯两个並排坐在墙角下,院儿外的梨树枝繁叶茂,投下的树荫刚好將二人遮掩了。
晴雯挽了袖子,裙裾撩起,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与臂膀;香菱手托香腮犯了瞌睡,领口裂开,正露出內中丘壑萤柔。
陈斯远正觉有趣,便有五儿从西厢房里行出来见礼。陈斯远扭头观量,却见五儿气色极好,面上不见半点汗珠,不禁心下惊奇。
待问出口,五儿就笑道:“我身子单弱,如今觉著正好,反倒不觉闷热。”
陈斯远笑著打趣道:“不想身子单弱反倒有些好处。”
话音刚落,便有芸香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入內隨手一抹额头汗珠,凑到陈斯远跟前便嚷道:“大爷大爷,甄家来了两个女人,也不知送了什么物件儿来,这会子二奶奶正答对著呢。”
甄家又来人了?且出面儿答对的是凤姐儿……或许是因著老太妃故去,甄家也觉情形不对,这才加紧了与贾家互典之事?
陈斯远还在思量著,芸香又道:“还有啊,宝二爷回来了。我眼瞅著太太往仪门处去迎了!”
“嗯?”这是王子腾出面儿,將宝玉从北静王府接回来了?
陈斯远心下纳罕的紧,隨手丟给芸香一枚银稞子,叫过五儿匆匆换过衣裳,他便往前头去瞧。
当下三步並作两步,一路出了大观园,上夹道绕过梦坡斋,过了一重穿堂,陈斯远这才停在另一重穿堂里。他方才站定,遥遥便听得喧嚷声打綺霰斋而来。
俄尔,便见丫鬟、婆子簇著王夫人与宝玉往荣庆堂而去。那王夫人泪眼婆娑,扯了宝玉的手儿『儿啊』『心肝』叫个不停,宝玉却笑吟吟安抚道:“不过是去王府做客一些时日,母亲何必抹泪?”
王夫人慾言又止,道:“总计是吃了苦了。”
谁知宝玉却笑道:“我既为座上宾,又哪里会吃亏?母亲不知,王爷此番还將琪官邀了来。错非国丧之际不好宴饮,还不知如何快活呢!”
王夫人顿时面上一怔,审视宝玉半晌,到底没说什么,嘆息一声儿只道:“罢了,还是先去见过老太太吧。你祖母这几日见天念叨你。”
眼见一眾人等乌泱泱进了垂门,陈斯远这才抹著额头汗水往回走。心下想起王夫人神情,立时玩味不已。
只怕王夫人那会子是想起了当日的秦钟吧?秦钟、蒋玉菡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个北静王,只怕王夫人再傻也知道宝玉这个龙阳之好不大对头了吧?
撇撇嘴,陈斯远安步当车过了穿堂,自夹道一径进了大观园。谁知才过沁芳亭,便见雪雁、藕官扯了手儿说笑而来,手里还提了一匣子点心。
瞥见陈斯远,两婢紧忙上前廝见,待陈斯远问二人往何处去,雪雁就眯著一双笑眼道:“蟠大奶奶送了半车西瓜来,宝姑娘一早儿冰镇了,方才邀姑娘们去吃用。这会子听说宝二爷回府了,大傢伙便要去荣庆堂热闹热闹呢。”
那藕官方才还与雪雁有说有笑,这会子见了陈斯远却是拘谨得紧,只垂了螓首不言语。
陈斯远便与雪雁点点头,道:“也好,回头儿让你们姑娘少贪凉,免得又坏了胃口。”
雪雁笑吟吟答了声儿『知道啦』,这才敛衽一福,又扯了藕官別过陈斯远,往瀟湘馆而去。
陈斯远回首观量一眼,心下对那藕官纳罕的紧。忽而回想起小丫鬟芸香曾说过,那藕官自打菂官故去后便鬱鬱寡欢,几次说过要绞了头髮去做姑子,为菂官守一辈子……
嘖,无怪对自己避如蛇蝎,敢情是百合心有所属。
陈斯远不再驻足,拔脚往清堂茅舍迴转。谁知甬道才转过省亲別墅,遥遥便见凹晶溪馆里一抹红影,正胡乱地將鱼食丟进水池里,引得內中锦鲤疯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