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来自于其他军区的将领,甚至要和负责分发的官员大吵一架,才能领回自己所需要的物资,之前他们掠夺到的食物也快被吃光了——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无论是随着大军一同撤退也好,还是偷偷溜走也好——他们太清楚一座爆发了饥荒的军营会有多么可怕了。
但今天这股香味却让老兵和新兵一致行动起来,他们从帐篷里钻出来,或者从露天放置的铺盖上醒来,不顾军官们的呵斥、鞭打,一股劲儿地冲向大营的边缘,去寻找这股香味的来源。
即便有人因此被杀,他们还是前赴后继,络绎不绝,那些军官们也没有多少真心实意阻拦他们的想法,他们也很饿。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雾气散开,香味不再那样浓烈,但在眼前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更加的无法接受。
就在他们目力可及的地方,敌人的援军正在烹煮牛羊,一口接着一口的大锅,翻滚着比之前的大雾更为浓郁的水蒸气,那些有着卓越视力的骑士,甚至可以看到在其中翻滚的乳白色肉汤和不断被捞取起来的肉块,他们忍不住的蠕动喉咙,吞吐唾沫,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尽情的吃喝过了。
在看到士兵们在忍饥挨饿的时候,他们或许还有一些洋洋得意,也可以安慰自己,等打下了尼科西亚要什么都有,但现在他们只想要一块羊肉,何况这些曾经吃过胡椒的人,可以清晰的分辨出空气中确实充溢着那种昂贵香料的气味。
此时的塞浦路斯,虽然不至于叫人冷得打颤,但早晚的时候海风依然可以带走人身上的每一点温度,这时候若是能够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该诅咒的魔鬼!他们甚至看到对面就连普通的民夫也能得到一碗汤。他们将干硬的面饼撕碎投入汤中,然后直接用手捞起来,大口大口的吃。
那多好吃呀,那肯定好吃。
而统帅此时还在集结队伍,召唤将领,但他很快发现,整座大营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尤其是那些雇佣军和仆从军,他们原本就是用来消耗敌人力量的垃圾,给养也是最先被剥夺的。
而在黎明时分,人们刚刚醒来,经过了一晚上的消耗,肠胃早已空空如也。
谁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开的头,原本就不怎么沉重的拒马被推开了,一个人灵活的跳过了低矮的防御墙,挥舞着长刀,向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锅子冲去。
无论军官在后面怎么呼唤,他也没回头,跟着他的人还有很多,十个、百个……
后来就连军官也按耐不住了,他们看到了那些围绕在锅子边的民夫和士兵似乎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竟然敢冲击他们的营地,一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便头也不回的逃走了,丢下了锅子和肉汤。
第一个冲到锅子边的人立即抓起被丢在地上的面饼,毫不犹豫的伸到锅子里,还不等它完全吸饱了汤汁,便把它提出来,放到口中大嚼起来,而他的行为更进一步刺激了其他人的欲望。
随后赶到的一个人,甚至举手一刀便把他的头砍了下来,他的嘴里还塞满了食物,头颅便已经呼噜噜的滚到了脚下,鲜血喷溅在汤锅和底下的篝火中。
第二个人从那只抓得死死的手中夺过了剩下的一些面饼,毫不在意的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座汤锅前发生,面饼和肉汤混杂着人类的血肉,那些仆从兵与雇佣兵从来就没有什么同袍之情,为了争一口吃的,他们毫不犹豫的大打出手,甚至成对的相互厮杀。
这时候已经不单单是为了食物了,也因为同伴的死或者是过去的仇怨——在补给匮乏的时候,想要避免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此时,在另一个方向,号角鸣响,旗帜高举,那绚烂夺目的颜色甚至超越了即将升起的旭日,顶盔盖甲的骑士们排成整齐的队列,从尚未消散的雾气中缓步踏出。
“敌人!”一个拜占庭帝国的将领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高叫,“敌人,是敌人来了!”
“安杰洛斯!达拉瑟诺斯!萨兰塔佩科斯!……”,年轻的拜占庭统帅急切又惊慌的喊叫着,能够在此时赶到他身边的将领寥寥无几,而他并不确定他们是可信的。
随后他又想起了一个人,“杜卡斯呢?杜卡斯家族的人呢!阿历克塞呢!?”
阿历克塞能够成为杜卡斯的女婿,并且冠上他们的姓氏,当然是因为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的能力同时体现在朝廷和战场上。也因为这个原因,皇帝虽然对他的进谏狂怒不已,但还是不得不把他派了出去,并且告诫自己的私生子说,杜卡斯家族虽然令人厌烦,但在军事方面,他甚至要更多的听取他们的意见。
但之前杜卡斯在出使尼科西亚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平和态度,让统帅非常的不满,他甚至公开嘲笑阿历克塞.杜卡斯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勇武,甚至对两个基督徒女人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即便是后来阿历克塞.杜卡斯一直躲在帐篷里不出现,也不说话,他也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样愈发的耳清目明,心情愉快。
但此时,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并不能够帮他打仗。他马上想到了阿历克塞和那些杜卡斯们,但他的传令官匆匆跑了回来,面色苍白的告诉他说,阿历克塞的帐篷也空空如也,其他的杜卡斯也不见踪影,不单如此,他们的士兵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群叛逆,这群懦夫!”统帅绝望的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利剑,但那又如何呢?他所想要斩杀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了哪里。
他竭力想要组织起有力的反攻,但之前大营已经被那些想要吃口肉汤和面饼的仆从军与雇佣军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而被他强行征召来的民夫早就饿的奄奄一息,就算刀剑加颈,他们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干活。
士兵们更是各行其事,各尊其主,他们跑来跑去大叫大喊,却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命令,聪明人早就带着自己的下属和仆从逃走了。
年轻的统帅也想那么做。但此时,尼科西亚的城门打开了,原本堵塞在城门后的石块、木头都已经被搬走,一队骑士正率领着他们的扈从与武装侍从大声呐喊着,朝着帝国的大营飞驰而来。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弩车和投石机也开始呼啸。
在看到一发裹着熊熊火焰的石球蹦跳着跃入营地的时候,统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尼科西亚城墙上的守城器械所有的打击范围早就超过了他的认知。
这些尼科西亚人忍耐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够出其不意的给予他最致命的打击。
这些火焰竟然是无法熄灭的,碰到水便会燃烧的愈发猛烈,甚至随着水流流溢到更多的地方,不少被引燃的士兵犹如火人般的在营地中四处奔跑,发出仿佛从地狱之中发出的惨烈哀嚎,旁人不是躲闪不迭,就是无力救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火炬,然后是一把焦炭,最终倒在地上,不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事实上,火势并不是完全不可遏制,但当第一个人叫出“希腊火”的时候,大营中的混乱已经不可避免。
一些人想要顽抗,一些人想要逃走,一些人正在寻找他们的统帅——他们不是想要跟随统帅继续战斗,而是想要抓住这个皇帝的私生子,无论是将他护送到君士坦丁堡,或是带到其他地方去向皇帝勒索一笔钱都是一桩好买卖。
年轻的统帅大概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成为敌人的俘虏,就成为了自己人的争夺目标。
他被拖拽在了地上,嘴里啃满了泥土:“我是皇帝之子,我是皇帝之子!”他不甘的大叫道,只觉得口鼻中充满了鲜血,双耳更是嗡鸣作响。
而一个雇佣军首领已经击倒了他身边的侍从,更是连续打倒了两个想要争抢他的人,这个可恶的突厥人正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伸出大手,向他抓来,一时间统帅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忍下这份耻辱,还是殊死一搏。
此时又有一个匈牙利装扮的贵族冲了过来,统帅的心中还未升起希望便已经被绝望所湮没,他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争夺他的。
他和那个突厥人展开了厮杀,而他的短剑并无法与突厥人的弯刀相媲美,匈牙利人被击倒,并且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声,眼看已经没有办法带走这个最大的猎物,他却突然咧嘴一笑——那个突厥人都怔愣了一下——就算是统帅,也没想到这个匈牙利贵族竟然挥动利剑刺向了他的喉咙,很显然,他无法带走皇帝的私生子,但也可以让他的敌人懊丧。
年轻的统帅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以往的景象在他的脑中如同走马灯那般的飞驰而过,他眼睁睁的看到那雪亮的锋芒刺向了自己的要害,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不,是真正的停止了。
他看到匈牙利贵族的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情,那个突厥人的头颅正在缓慢的向他低垂,一直低到了再也无法维持应有角度的程度,便砰得一声,从他的躯体上脱落下来,那双眼睛还充满了恼怒与不可置信。
匈牙利贵族的利剑刺进了他的咽喉,却无法再进一步,一层犹如月辉般的光,为他抵挡住了这可怕的一击。
匈牙利贵族的眼神顿时便变得清澈起来,立即松开手中的短剑,翻身向后并且大声求饶,“大人!大人!殿下!我愿意投……”
他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一枚标枪自前而后的贯穿,高大的躯体甚至被带着往后踉跄了几步才倒下。
统帅惊魂未定,抬头看去,在雾气、硝烟和火之中,他看见了他所见过的最为完美的一张面孔,那张面孔上并不存在人们所赞颂的慈悲与温和,反而充满了肃杀和冷冽。
塞萨尔手持着一枚标枪,一枪扎进了年轻统帅的肩膀,就像是挑起一只兔子那样轻而易举的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抛给了身后的扈从。
“哎呀,又抓到了一个。”吉安兴高采烈地从后面追上来,“这是谁?哦,紫色,是拜占庭人吗?”
“不但是拜占庭人,还是条大鱼呢?”朗基努斯眉开眼笑的说道,“这应该就是那个皇帝的私生子,军队的统帅。”
“咦,抓住统帅,岂不是说……”
“恐怕不太容易。”朗基努斯环顾四周,这里混乱的简直就像是末日来临,无论是基督徒,还是正统教徒,还是撒拉逊人的。
“殿下!殿下!”一声欢乐的大叫传来,老骑士阿尔邦正冲开那些心无战意的溃兵,径直往塞萨尔这里而来,塞萨尔也迎了上去。他见到骑士想要下马向他行礼,马上提起标枪,在老骑士的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示意。
“无需在这个时候讲究礼节,再一次和我并肩而战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穿过了整座大营,每个骑士都听到了,他们顿时士气大振,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和勇气,击倒或是杀死每一个敢于阻拦他们面前的敌人,而后冲去与自己的君主会合。
而每见到一个骑士,塞萨尔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力量分享给他,犹如群星跟随明月,聚合在他身边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们仿佛无数水滴,凝聚成了溪流、大河,浩浩荡荡的冲刷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能够成为他们的一合之敌,哪怕是坚固的山峦,也要在他们的冲击线中溃散,倒塌。
敌人们四处逃散,营地还在燃烧,伴随着时间流逝,等到赤日当空,留下的就只有些许渺渺烟雾和焦黑的灰烬、尸骸,跟随着塞萨尔身边的骑士们个个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眼睛中却又跃动着难以言喻的光辉,他们心头激荡,热血翻涌,恨不能够大声呐喊几声,才能彻底宣泄心中的这份快意。
这个机会很快到来了。
尼科西亚的城门再次打开,城墙上的守军,街道两侧的民众,再次见到那面熟悉的赤色旗帜,以及那个黑发碧眼的君王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天动地般的欢呼声。
“凯撒!凯撒!”
“万岁,凯撒!”
塞萨尔曾经在加利利海大胜后,与鲍德温戏言说,应当为他举行一个凯旋式。
今天他只是回归,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不是一场凯旋,却胜过一场凯旋。
所有的民众都涌出来迎接他,向他投掷朵,丝带和果实,哪怕他们自己也正饥肠辘辘。
虽然城中有着充足的储备,但在不知道围城会持续多久的时候拿出来,任由人们吃喝是不可能的。
纳提亚依照塞萨尔的吩咐,严格的实行了配额制。
当然,在实行这个制度之前,她也已经邀请民众的代表去看过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谷粮、葡萄酒和橄榄油——只要人们知道这座城市还能坚持很久,就不会感到恐慌。
而被人们簇拥着上前的这是塞萨尔的姐姐纳提亚,还有他的妻子鲍西娅与她怀抱中的孩子,她是塞萨尔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却有着一个男孩的名字。
虽然更想要尽快扑到塞萨尔的怀中,但纳提亚还是后退了一步,将这个权利让给了鲍西娅,鲍西娅抱着孩子投入了塞萨尔,张开的双臂中,压抑了多日的辛劳、悲伤和担忧,在此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她想要嚎啕大哭,却更想要高声欢笑,最后,她只能将孩子递给塞萨尔,“这是洛伦兹。”
她哽咽着说道:“你的孩子。”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她是个女孩——虽然在信中已经说过了,塞萨尔已经接过了襁褓,并且翻身上马,在卡斯托的脊背上,他将这个孩子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他高声喊道,“她为我们带来了胜利。
诸位,为她欢呼吧。她是我们的胜利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