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我父亲跟著中祖爷打江山的时候,早把我这辈子的活干完了
洛阳的深秋,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宫苑之中,梧桐叶落。
满地金黄,更添几分萧瑟。
未央宫內,药香与薰香的气息交织。
却依旧难以驱散那瀰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皇帝刘备的病,如同这日渐寒冷的天气。
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使得整个帝国的中枢,都笼罩在一片隱忧之下。
这一日,
太常羊衜,这位掌管宗庙礼仪的老臣。
领衔一眾礼官,於东宫求见监国太子刘禪。
羊衜鬚髮皆白,面容肃穆。
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太子殿下,臣等有本启奏。”
“如今时值深秋,万物肃杀,正是行『秋獮』之礼之时。”
“古制有云,春蒐夏苗,秋獮冬狩。”
“天子诸侯,依时讲武。”
“以示不忘战备,亦合天地生杀之机。”
“然……然陛下圣体违和,不能亲临。”
“按礼制,当由太子殿下代行其事,以全古礼。”
“安社稷,慰民心。”
“望殿下允准。”
刘禪端坐於书案之后,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天性不喜弓马狩猎,更偏爱在宫中读书、与近臣谈论典籍。
或者……私下里玩玩蹴鞠。
然而,他也深知。
自己身为监国太子,在此非常时期。
许多父皇的职责必须由他承担,这关乎朝廷体统和皇室威严。
他沉默片刻,压下心中的些许不情愿,声音平和地应道:
“太常及诸卿所奏,合乎礼法。”
“孤……准奏。”
“便依古制,行秋獮之礼。”
“一应仪程,由太常寺与卫尉衙门协同办理。”
古代天子不管钟不钟爱狩猎,到时间都得去狩猎。
因为春蒐夏藐,秋獮冬狩是古来礼制。
春蒐,就是说——
春天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
因为春天是动物繁殖的季节,不能伤害动物幼崽和怀胎的动物。
夏藐则是指夏季猎取残害庄稼的野兽。
夏天是庄稼生长的旺季,要保护庄稼不受动物的糟蹋。
秋獮是指猎杀伤害家禽的动物。
秋天,家禽要长大了。
要保护它们不受野兽的侵袭,减少损失。
所以秋天的狩猎,主要是猎杀猛兽。
至於冬狩,则是围猎的意思。
也是四季围猎的狂欢时节。
不加区分,任何猎物都可猎取。
“臣等领旨!”
羊衜等人躬身退下。
既定下日程。
刘禪便命卫將军赵云,点选五百精锐羽林卫。
扈从前往洛阳城外的皇家猎苑。
出行之日,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刘禪身著戎服,骑在一匹温顺的御马之上。
虽努力做出威严之態,但眉宇间总少了些父皇刘备那种久经沙场的锐气与杀伐果断。
赵云身骑白马,银盔银甲。
虽年事已高,却依旧精神矍鑠,目光如电。
他亲自护卫在刘禪身侧。
关兴、张苞等年轻將领,则摩拳擦掌,显得颇为兴奋。
队伍行至猎苑深处,林木渐密。
忽见前方林间空地,有几只麋鹿正在低头觅食。
形態优美,毛色光亮。
关兴、张苞见状,立刻热血上涌。
下意识地便欲拍马挺枪上前猎杀。
“且慢!”
赵云沉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策马挡在二人之前,目光扫过那几只明显是母鹿的猎物,解释道:
“秋獮之礼,自有法度。”
“此时非为冬狩,旨在猎杀肥硕之兽以充庖厨、祭宗庙。”
“秋獮,重在祛除害兽,保护稼穡与家禽。”
“此乃母鹿,正当繁衍之龄。”
“岂可妄加杀伤,有伤天和,亦违礼制?”
“当寻那些危害乡里之豺狼虎豹为宜。”
正如前面所说,皇室狩猎,可不单纯是为了玩乐。
它更是严格遵循一种礼制。
为天下人做表率。
秋天的狩猎目標,是针对祸害家禽的猛兽的。
关兴、张苞虽性情勇猛。
但他们对赵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將军极为敬服。
闻言,立刻勒住马韁,赧然道:
“赵將军教训的是,末將等孟浪了。”
刘禪在一旁听著,心中对赵云更是敬佩,暗忖:
“赵叔不仅武艺超群,更兼通晓古礼。”
“明辨是非,真乃国之栋樑。”
眾人於是收敛了猎杀鹿群的心思,继续向山林更深处搜索。
专意寻找那些真正危害百姓的猛兽。
经过一番仔细搜寻,终於在一处岩穴附近,发现了目標——
两只毛色斑斕、体型矫健的豹子!
一公一母,似乎正在洞穴附近休憩。
“在那里!”
有眼尖的军士低呼。
那公豹极为警觉,立刻发现了靠近的人群。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弓起身子,齜出獠牙。
挡在母豹身前,眼神凶悍,充满了威胁之意。
“好个护侣的畜生!”
张苞性如烈火,见那公豹如此凶猛,反而激起了好胜之心。
“看某家来会你!”
他大喝一声,催动战马,挺起长枪。
便朝那公豹衝去。
那公豹极其敏捷,纵身一跃。
竟避开了张苞的衝刺。
反而扑向旁边几名试图包抄的羽林卫。
爪牙並用,险些將一名士兵掀下马来。
场面一时惊险万分。
张苞见状大怒,觉得在太子面前失了面子,吼道:
“孽畜找死!”
他拨转马头,再次衝锋。
这次瞅准时机,长枪如毒龙出洞。
带著破空之声,精准地刺入了公豹的脖颈!
那公豹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挣扎片刻,便倒地气绝。
然而,就在眾人注意力被公豹吸引的瞬间。
那只母豹却趁机化作一道黄色的影子。
迅捷无比地窜入旁边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让它跑了!”
关兴扼腕,但隨即自信地道。
“无妨,它逃不远!放猎犬!”
隨行的军士立刻放出十余条训练有素的猎犬。
猎犬嗅著母豹留下的气味,狂吠著追入林中。
刘禪、赵云等人则率队紧隨其后。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猎犬便將那只母豹围堵在了一处乱石嶙峋的山坳里。
那母豹腹肋剧烈起伏,显然已是疲惫不堪。
它背靠岩石,面对步步紧逼的猎犬和人群。
依旧齜牙低吼,挥舞著利爪,做困兽之斗。
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绝望。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护佑之意。
赵云看著那母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他深知,既已认定为害兽,便不能留情。
否则,后患无穷。
他沉声道:
“罢了,既已围住,便给它一个痛快。”
“莫要再徒增其苦。”
说罢,他自马鞍旁取下他那张著名的宝雕弓。
此乃天子所赐,象徵著无上的荣耀。
接著,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动作沉稳如山岳。
只见他拈弓搭箭,双臂微一用力。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嗖——噗!”
箭矢精准地没入了母豹的心臟部位。
那母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隨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生息。
“赵將军神射!”
周围军士爆发出阵阵喝彩。
刘禪也由衷赞道:
“赵叔宝刀未老,难得今日有此閒情逸致,亲自出手。”
赵云收弓,微微欠身:
“殿下谬讚,老臣愧不敢当。”
“此分內之事耳。”
军士们上前,熟练地將母豹尸体拖出。
准备剥皮取肉。
按照惯例,猎获的猛兽,其皮毛、骨骼、乃至某些器官。
或可入药,或可制器。
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上前,负责解剖。
然而,当他剖开母豹的腹部时,却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呼:
“这……这母豹……竟怀有身孕!”
眾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围拢过来。
只见那母豹的子宫之內,赫然有几个已然成型,却未能存活下来的豹胎!
一股混合著血腥与某种生命消逝的悲凉气息,瀰漫在空气中。
“难怪……难怪那公豹如此拼命护它……”
关兴喃喃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张苞也挠了挠头:
“这季节,按理说並非豹子孕育之时啊……真是奇了。”
眾人这才恍然,之前公豹那超出寻常的凶猛、
並非仅仅是野兽的暴戾,更多的是为了保护孕育后代的伴侣。
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压在了部分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
那名负责解剖的军医,仔细查看了那胎盘之后,眼中忽然放出光来。
他快步走到刘禪与赵云面前,躬身道:
“太子殿下,赵將军!”
“此母豹之胎盘,非同一般!”
“乃是极为罕见之上等补品!”
“医书有载,豹胎性温。”
“大补元气,滋养精血。”
“於虚损羸弱之症,有奇效!”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正需此等珍物进补!”
“若能將此胎盘小心取下,交由宫中庖人。”
“以秘法清燉,製成『清燉豹胎羹』,进奉陛下。”
“或可……或可对陛下圣体康復,大有裨益啊!”
赵云闻言,顿时大喜过望!
他一生忠於刘备,听闻有此物可能对主公病情有帮助,如何能不激动?
他立刻转向刘禪,语气恳切地道:
“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陛下病重,殿下正可藉此物,以表孝心!”
“若能使陛下圣体稍安,则殿下孝名播於天下,亦是我等臣子之夙愿!”
刘禪听了,也是心中一喜。
他虽不擅权谋,但孝心却是纯挚。
想到能有办法让父皇好转,立刻点头道:
“赵叔所言极是!快!!”
“命医官小心取此胎盘,用冰鉴保存。”
“即刻快马送回宫中,交与尚膳监。”
“令其精心烹製为羹汤,不得有误!”
“诺!”
军医领命,小心翼翼地將那犹带温热的胎盘取下,妥善处理。
於是,
秋獮的队伍带著猎获,也带著一份承载著太子孝心与臣子期望的“灵药”。
返回了洛阳城。
然而,就在刘禪兴冲冲地准备將这碗“孝心”呈给父皇的同时。
深宫之內,刘备的寢殿中,却瀰漫著另一种悲凉的气氛。
一名內侍小心翼翼地跪在龙榻前,声音低沉而颤抖地稟报:
“陛……陛下……刚……刚从交州传来急报……”
“罪人刘永……在……在流放途中,感染瘴癘。”
“已……已於旬日前,病歿於岭南道上了……”
病榻上的刘备,原本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他挣扎著,竟用双臂支撑著,半坐起身来。
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锦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怔怔地望著帐顶,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著深刻的脸颊皱纹滑落。
滴在明黄色的被褥上,洇开一片深色。
“永……永儿……去矣……”
“他终於……还是去了……”
刘备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愴与一个父亲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彻骨之痛。
一直在旁侧侍奉汤药的义子刘封,见状连忙上前,柔声宽慰道:
“父皇请节哀,保重龙体要紧啊!”
“那……那刘永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罪有应得。”
“父皇您已仁至义尽,实不必再为此等逆子伤神,损耗心神。”
刘备缓缓摇头,老泪纵横,泣声道:
“封儿……你不明白……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罪孽。”
“他……他终究是朕的儿子啊……”
“是朕……是朕这个做父亲的,疏於教导。”
“未能及早察觉他心中之鬱结与扭曲……倘若……”
“倘若朕能多分些心思在他身上,多些关怀,少些苛责。”
“或许……或许他便不会在那歧路上,越走越远。”
“直至……万劫不復……朕……”
“朕心中有愧啊……”
这番话语,道尽了一个帝王的无奈与一个父亲的深沉自责。
刘封心中却不以为然,觉得刘备过於感情用事。
但他不敢表露,只能继续劝道:
“父皇为天下计,日理万机,已是殫精竭虑。”
“於子女教育,亦从未懈怠。”
“是那刘永自己心术不正,辜负圣恩,岂能怪罪父皇?”
“陛下切莫过於自责。”
刘备长长地嘆了口气,那嘆息声仿佛耗尽了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才又睁开。
对刘封吩咐道:
“不管怎么说……他……他也是你的弟弟。”
“人死罪消……”
“封儿,你……你抽个时间。”
“替朕……替朕去一趟岭南,看看你弟弟……”
“最后……替他……收拾一下。”
“莫要让他……曝尸荒野……”
话语中带著一丝恳求。
刘封一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岭南交州,那是何等遥远蛮荒之地?
烟瘴瀰漫,路途艰险。
来回至少需数月之久。
自己好歹也是皇室义子,颇有地位。
为了一个已被废黜、罪有应得的皇子,专程奔波万里。
实在是费力不討好,毫无价值。
他心中百般不情愿。
但看著刘备那哀戚而期待的眼神,又岂敢忤逆?
只得硬著头皮,躬身应道:
“儿臣……遵旨。”
“待儿臣稍作收拾,便即启程前往岭南。”
刘封心情鬱郁地退出寢殿,刚至殿外廊下。
正撞见太子刘禪端著一个精致的食盒,兴冲冲地走来。
“皇兄,”
刘禪见到刘封,停下脚步问道:
“父皇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刘封摇了摇头,低声道:
“回太子,父皇心情悲痛。”
“龙体……恐更是不乐观。”
刘禪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食盒:
“无妨,孤特意为父皇准备了滋补的羹汤。”
“太医说此物最是养人,或可使父皇康復。”
刘封心中有事,也无心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刘禪整理了一下衣冠,端著食盒步入寢殿。
殿內药味更浓。
刘备倚在榻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儿臣参见父皇。”
刘禪跪下行礼。
刘备微微抬眼,看到是刘禪,勉强振作精神。
先问了几句近日朝中政务。
刘禪一一作答。
虽无惊人之论,却也中规中矩,未出紕漏。
刘备听罢,微微頷首,语重心长地道:
“阿斗……这江山社稷,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上的……”
“你要……要多向你诸葛孔明请教,多向你相父学习……”
“他们皆是经天纬地之才,国之柱石……”
“你要……听话,知道吗?”
“儿臣知道了,定当谨遵父皇教诲。”
刘禪恭敬应道。
隨后,刘禪献宝似的將食盒打开。
端出那碗还冒著热气的“清燉豹胎羹”。
小心翼翼地捧到刘备面前:
“父皇,此乃儿臣今日秋獮,特意为您寻来的滋补佳品。”
“太医说,此物最是补益元气,於龙体康復大有好处。”
“您快趁热用些吧。”
刘备看著那碗色泽乳白、香气独特的羹汤,確实勾起了些许食慾。
他接过玉碗,用调羹舀起。
尝了两口,点头道:
“嗯……味道尚可。”
“吃著……倒是挺香。”
刘禪见父皇喜欢,心中大喜,连忙道:
“父皇喜欢就多吃点!”
“这是儿臣的一片孝心。”
刘备又吃了几口,隨口问道:
“此乃何物所燉?朕竟未尝过此等滋味。”
刘禪不无得意地邀功道:
“回父皇,此乃儿臣今日围猎,射杀了一头怀有身孕的母豹。”
“从其腹中取出的胎盘,精心燉製而成!”
“据说,此物最是滋补!”
他话音未落,刘备拿著调羹的手猛地一僵!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
他仿佛看到了刘永那充满怨恨而又绝望的脸,与那母豹护崽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怀有身孕的母豹……胎盘……”
他喃喃重复著,猛地一阵剧烈咳嗽。
手中的玉碗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羹汤泼洒了一地!
“父皇!”
刘禪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欲要搀扶。
刘备却猛地挥手,將他推开。
眼神中充满了失望、痛心,甚至是一丝愤怒。
他指著刘禪,声音颤抖:
“你……你……朕一直以为。”
“阿斗你虽资质平庸,却是个仁厚善良的孩子……”
“那母豹腹中尚有未出世的胎儿,你……”
“你怎忍心为了口腹之慾,为了这所谓的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