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父子之道,虽天性之亲。”
“君臣之义,实社稷之重。”
“朕岂忍以私情废公法,因小慈乱大谋?”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自今以后,诸王宜各守藩规,毋蹈覆辙。”
“钦此!!”
詔书內容如同寒风吹过,眾人虽早有预料。
但亲耳听到这最终判决,仍是不免一阵唏嘘感慨,神色复杂。
李翊在念诵詔书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再次扫过了三皇子刘理的脸庞。
那目光中带著审视,更带著一种无声的警示。
刘理感受到这道目光,身体微微一僵。
隨即深深地低下了头,盯著自己的鞋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一言不发。
这道针对他二哥的严厉詔书,何尝不是对他,以及对所有可能心怀异志之人的一种敲打?
李翊收起詔书,环视眾人,语气恢復了平日的沉稳:
“今日之事,陛下受惊,诸位亦皆劳心劳力。”
“且都散去吧,各归府邸,好生休息。”
“明日还需按时朝参,处理国事。”
眾人闻言,虽心中仍牵掛皇帝病情,但也知留此无益。
遂各自怀著沉重的心情,躬身行礼后,默默散去。
喧囂散尽,宫廊復归寂静。
李翊的长子李治默默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
他由於要安抚蜀地,所以也是刚回到洛阳。
事实上,他在得知朝廷將要封他为驃骑將军的消息后。
就马不停蹄地往洛阳赶了。
李翊微微点头,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蹣跚地。
向著宫外的丞相府缓缓行去。
夕阳的余暉將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照在这座刚刚经歷了一场內部风暴的帝国宫闕之上。
显得格外苍凉。
暮色四合,洛阳城中万家灯火渐次亮起。
相较於皇宫內尚存的肃杀与悲凉,位於帝都核心区域的丞相府,此刻却张灯结彩。
洋溢著一种压抑不住的喜庆气氛。
李翊在李治的搀扶下,步履略显沉重地踏入府门。
一日之內经歷的朝堂风云与宫闈剧变,让他眉宇间带著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然而,甫一进入正厅,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愣。
但见厅內灯火通明,珍饈美饌摆满了巨大的楠木餐桌。
侍立的婢女僕从皆面带笑容,气氛热烈。
他的几位夫人——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綺,桃红。
以及一眾儿女,皆已盛装等候在此。
“这是……”
李翊环顾这过於丰盛的宴席,略带疑惑地看向髮妻袁莹。
“今日並非年节,亦非老夫寿辰,何以设宴如此隆重?”
夫人袁莹,出身汝南袁氏。
虽年近五旬,依旧雍容华贵。
她上前一步,含笑解释道:
“夫君莫非忘了?”
“今日朝堂封赏,吾儿李治,蒙陛下天恩。”
“擢升为驃骑將军,秩比三公。”
“此乃我李家殊荣,岂能不设宴庆贺一番?”
眾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李治身上。
李治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容俊朗,颇有乃父之风。
但眼神中却带著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甚至有些过于谨慎。
他听到母亲的话,连忙躬身,语气谦逊乃至有些自我否定地说道:
“……母亲言重了。”
“孩儿此番隨军入蜀,虽有些许微末功劳。”
“然驃骑將军之位,尊崇无比,实非孩儿当下才德所能匹配。”
“朝廷此番厚赏,恐……恐多半是看在父亲大人辅国定鼎、德高望重的份上。”
“孩儿……实是沾了父亲的光。”
他话语中对父亲的崇拜之情溢於言表,却也透露出一种习惯性的自我审视与低调。
李翊看著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目光深邃。
他並未立刻反驳,而是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治儿,过谦则近偽。”
“为父在朝,確有几分薄面。”
“然陛下与朝廷赏功罚过,自有法度章程,绝非全然徇私之情。”
“汝於入蜀途中,献策断敌粮道。”
“孤身前去擒拿吴王,收拢蜀地人心。”
“亲冒矢石,稳定军心,此皆眾將亲眼所见。”
“军报具在,功绩属实。”
“驃骑將军之衔,或许有朝廷眷顾为父之故。”
“然根基,仍在於汝自身之努力与能力。”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家人,最终重新定格在李治脸上,。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著明显嘉许与情感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汝能臻此位,老夫……心甚慰之。”
“治儿,吾为汝感到骄傲。”
此言一出,
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滯了。
李治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著父亲,眼圈竟微微泛红。
这句简短的肯定,他仿佛已经等待了半生。
其余家人,无论是几位夫人,还是其他的子女,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喜悦笑容。
麋贞、甄宓、吕玲綺等几位夫人更是相视一笑,眼中皆有欣慰与感慨交织的泪光。
她们深知,以李翊严苛寡言的性格。
能对子女说出如此直白的讚许,是何等不易。
长女李仪,年方二九。
聪慧明艷,性情活泼。
此刻更是雀跃上前,亲昵地挽住兄长李治的胳膊,巧笑嫣然:
“兄长听见否?父亲大人都亲口夸讚你了!”
“看来,日后光耀我们李家门楣,支撑这偌大家业的重担,可就落在兄长肩上了!”
李治已然从激动中平復些许,闻言正色道:
“……仪妹莫要顽笑。”
“家族兴旺,乃眾人之责,確係於我辈肩上。”
“然前路漫漫,功业维艰。”
“我辈之使命,方才伊始,断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语气诚恳,目光坚定。
二子李平、三子李安、四子李泰见状,也纷纷上前,齐声道:
“兄长所言极是!弟等必当勤勉向学,努力仕途。”
“以兄长马首是瞻,绝不负父亲与家族期望!”
看著儿辈们如此上进团结,李翊抚须頷首,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尔等能有此心,知晓进取,互相扶持,老夫便放心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明日早朝,陛下將有第二轮封赏,主要是针对此次北伐中有功之中下层將领及文官。”
“届时,老夫打算……”
“將平儿、安儿、泰儿,一併引荐,入朝为官。”
“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李平、李安、李泰三人愣在当场,面露惊愕。
就连袁莹、甄宓等几位夫人,以及李治、李仪,也都感到十分意外。
李家虽权势赫赫,堪称当朝第一家族。
但李翊治家极严,对於子弟出仕,向来秉持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態度。
他常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要求子弟必须经过严格磨礪,通晓实务。
方可在其认可之下步入仕途。
就连最为出色的长子李治,也是在外歷练多年。
於郡县基层摸爬滚打,积累了足够政声与经验后。
才在李翊的首肯下正式进入朝堂视野,並藉此次军功一鸣惊人。
如今,李翊竟一反常態。
打算一次性將三个年纪尚轻、资歷尚浅的儿子全部安排进朝堂。
这著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翊將家人惊讶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轻轻敲了敲桌面。
语气转为严肃,带著警醒的意味:
“尔等莫要以为,踏入朝堂,便可如尔兄一般,轻易身居高位。”
“入朝,仅是开端。”
“汝三人,仍需从郎官、舍人、乃至地方佐吏等底层职位做起。”
“熟悉政务,体察民情,积累经验,磨礪心性。”
“仕途之道,如履薄冰。”
“一步踏错,非但自身前程尽毁,更会累及家族清誉。”
“尔等可能做到?”
李平、李安、李泰三人闻言,心中凛然。
立刻收敛了刚刚因意外之喜而生出的些许浮躁,齐齐躬身,肃然应道: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必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绝不敢倚仗家世,定从微末做起,不负父亲期望!”
李翊这才微微点头。
这时,李仪见兄长们皆有了安排,便依偎到老父亲身边,扯著他的衣袖,娇声道:
“父亲,兄长弟弟们皆能入朝为官,为国效力。”
“女儿也愿为朝廷分忧呢!”
“听闻宫中设有『女博士』一职,掌管典籍,教导宫人。”
“甚至可为皇后、公主讲学。”
“女儿自幼读书,不敢说学富五车,却也通晓经史。”
“父亲何时也为女儿谋划一番,让女儿也去当个女博士可好?”
李翊看著爱女娇憨而又带著认真的模样,沉吟半晌,並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將话题引开,语气温和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仪儿,汝年岁渐长。”
“按常理,早该许配人家,寻一良缘。”
“只是为父素来尊重汝之意愿,不愿强逼於你,故而拖延至今。”
“如今……汝心中可曾有属意之人选?但说无妨。”
李仪闻言,俏脸微红,隨即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坚决:
“没有!女儿整日待在府中,所见无非是些紈絝子弟。”
“或是些只知阿諛奉承之辈,並无一人能入女儿之眼。”
坐在一旁的母亲甄宓忍不住插话。
她容貌依旧美丽,带著温婉的气息说道:
“仪儿,京城之內,青年才俊何其多也?”
“关家、张家、赵家,乃至皇室宗亲。”
“英才辈出,汝怎能一个都瞧不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此乃人伦常理,岂能儿戏?”
李仪小嘴一撇,带著几分少女的执拗与对父亲近乎盲目的崇拜,昂首道:
“除非……除非那人能如父亲大人一般。”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胸藏韜略,心繫天下。”
“又懂得尊重夫人,爱护子女……”
“若是寻不到这般人物,女儿情愿不嫁!”
她顿了顿,见母亲似要反驳,更是语出惊人。
“母亲若定要逼迫女儿,那……那女儿便去城西白马寺。”
“削去这三千烦恼丝,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便是!”
“你……你这孩子!”
“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甄宓被女儿这番话气得柳眉倒竖,却又无可奈何。
李翊见状,摆了摆手,示意甄宓不必动气,他对厅內眾人道:
“今日宴饮已毕,尔等若已吃饱,便先各自回房歇息吧。”
眾人见家主发话,虽心中各有所思。
但皆识趣地起身行礼,依次退出了正厅。
片刻之后,
偌大的厅堂內,便只剩下李翊与他的四位夫人。
待儿女们离去,厅內气氛稍缓。
甄宓轻抿了一口茶水,终於按捺不住,看向李翊,柔声问道:
“夫君方才突然提起仪儿婚事,妾身观你神色。”
“可是……心中已有了计较?”
李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组织语言。
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种纵览全局的深沉:
“自我逐渐放权,將精力转向擘画国家长远制度以来,首要著力之处,便是这科举取士之制。”
他顿了顿,继续道:
“科举之设,明面上是为国选贤举能。”
“然其更深之意,在於为天下寒门俊杰,开闢一条晋身之阶。”
“此举,旨在打破数百年来——”
“世家门阀对仕途、对知识、对舆论之垄断。”
“於国而言,广纳天下英才,方能保持活力,基业长青。”
接著,李翊详细阐述了世家门阀势力过度膨胀对国家机体的危害:
他们利用权势兼併土地,使百姓流离失所。
隱匿人口,逃避赋税徭役,削弱朝廷实力。
互相联姻,结成利益共同体,把持地方乃至中央权柄。
甚至可能架空皇权,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坐在一旁,出身將门、性情直爽的吕玲綺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问道:
“夫君说了这许多,莫非是想要……”
“彻底消灭那些世家大族不成?”
她这话一问出口,袁莹、麋贞、甄宓几人先是一愣,隨即都不禁莞尔。
麋贞笑著摇头道:
“……妹妹此言差矣。”
“莫要忘了,我们李家,如今便是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家族。”
“夫君虽一直提倡抑制、打压世家过度扩张,却从未言及要將其根除。”
“须知,凡家族之中。”
“若能出一位位列三公之人物,得其荫庇与经营,家族便可兴旺三四代而不衰。”
“这三四代人积累下来,便是一个新的世家。”
“此乃人性与世情使然,岂能轻易灭绝?”
李翊讚许地看了麋贞一眼,接口道:
“……贞儿所言甚是。”
“对於世家,根除绝无可能,亦非上策。”
“唯有寻求共存之道,並设法形成多头並立、互相牵制之格局。”
“老夫敢断言,莫说我朝。”
“便是放眼古今未来,至少五千年內,此一问题亦难以彻底解决。”
“人性趋利,家族庇护乃天性。”
“吾辈所能为者,非逆天而行,乃顺势而为。”
“儘可能削弱世家对土地、人口、仕途等关键生產资料的垄断。”
“不断加强中央集权,使皇权与朝廷能凌驾於各家之上。”
“如此才好平衡各方势力。”
甄宓心思最为縝密,她最先反应过来,美眸中闪过一丝瞭然的光芒:
“夫君方才言道,只能『共存』,或使其『相互牵制』……”
“妾身明白了。”
“您的意思,莫非是想……”
“主动扶持几家品性尚可、懂得分寸的家族。”
“使其能够长期兴旺,与我家及其他几家形成鼎足之势。”
“相互制约,相互依存?”
“然后,再凭藉科举制度,源源不断地將寒门英才注入朝堂。”
“逐步稀释、削减旧有世家之影响力?”
李翊眼中露出讚赏之色,頷首道:
“……然也,正是此意。”
“一两个世家独大,必成国之大患。”
“然若有数个势力相仿之强大世家並存,彼此竞爭,互相监督。”
“反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吏治清明与国家进步。”
“因其谁也难以彻底压倒对方,便需在政绩、人才、德行上竞相表现。”
“以爭取皇权与舆论之支持。”
“如此,形成一种动態之平衡。”
麋贞也恍然大悟,接口道:
“所以……夫君是希望通过让我李家与其他有潜力之家族联姻。”
“主动缔结几个较为稳固的联盟,从而催生出数个可长期並存、互相牵制的强大世家集团?”
李翊坦然道:
“……不错。”
“此乃以毒攻毒,以世家制世家之策。”
“虽非完美,却是当下最为可行之方略。”
甄宓回到最初的问题,追问道:
“那……夫君心中,属意將仪儿嫁往何处?”
“关家、张家、赵家,皆是功臣宿將,家风严谨。”
“亦或是……刘家?”
她语气微顿,“以我李家如今之势,即便与皇室联姻,亦非不可能之事。”
李翊缓缓摇头:
“……目前尚未有定论。”
“此事关乎仪儿终身幸福,亦关乎家族长远布局,需慎之又慎。”
“老夫虽有此意,然最终,仍会尊重仪儿自身意愿。”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坚定。
“然,其选择范围,必须限定於贵族圈內。”
“老夫绝不容她,爱上一介平民布衣。”
眾夫人闻言,皆陷入了沉默。
她们知道,李翊的思想在许多方面已然极为开明进步。
唯独在“门当户对”这一点上,他有著近乎固执的坚持。
这並非单纯的虚荣或势利,而是源於他对这个时代权力结构深刻的认知。
以及对家族长远安危与影响力的现实考量。
在他看来,跨越阶层的婚姻。
在当下环境中,难以带来稳固的联盟。
反而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风险与动盪。
厅內烛火摇曳,映照著眾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良久,
李翊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举目望向席间尚未撤下的美酒。
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鬆,对几位夫人笑道:
“今日,治儿晋升,家门有幸,算是一个好日子。”
“平日里,老夫约束尔等,少近杯中之物,今日便破例一回。”
他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女。
“去,將去岁西域进贡的那几斛葡萄酒取来,与诸位夫人共饮。”
很快,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盏中,注入了宛如琥珀般的嫣红琼浆。
李翊率先举杯,袁莹、麋贞、甄宓、吕玲綺亦纷纷举杯相应。
杯盏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暂时驱散了因朝局、家事带来的凝重气氛。
酒至半酣,李翊已带了几分醉意。
几位夫人见状,相视一笑,一同上前。
柔声软语,搀扶起他。
在摇曳的烛光与淡淡的酒香中,一行人並未如往常般各自归院。
而是默契地向著李翊与袁莹的主院臥房走去。
这一夜,
在这帝国权力巔峰的家族內部,暂时拋开了外界的风云诡譎。
只余下家人间的温情与难得的放鬆。
对於李翊而言,这或许是在谋划千秋家国事之余,片刻的喘息与慰藉。
……
(感谢语哥哥的盟主啊感谢,人生第一个盟主,今天爆更一万一千字表达感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