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六年,五月。
这年夏天的旱魃之灾,席捲的不止是汉家州郡,也同样无情地蹂躪著草原。
雨水稀绝,牧草过早地枯黄、萎死,河流溪涧乾涸见底。牧群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觅食,不断倒毙。生存的根基动摇,巨大的生存压力使得塞外诸胡,特別是势力正盛的鲜卑各部,將目光纷纷转向南方丰饶的汉地。
就这样,一开始只是传来一些难辨真假的鲜卑散骑在北部边境出没的消息,接著,幽州右北平、渔阳诸郡的边塞烽烟发出示警,再后来,便是剽悍的鲜卑骑手成群结队地突入汉境。
五原县。
此县地处五原郡境北陲,顺帝朝时,曾一度容纳內迁的朔方郡百姓,算是郡內相对富庶、人口亦较稠密的大县。然而此刻,县城內外却瀰漫著紧张不安的气氛。
最初只是零星几骑鲜卑游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地平线上,远远窥伺一番便即离去,但很快,这些小股马队变得愈发猖獗,开始袭击落单的行商、樵夫,甚至敢於靠近较小的村落,杀人抢掠,无恶不作。
幸而太守王智反应还算迅速。每当有警讯传来,郡兵总能较快出动,可是鲜卑的散骑来去如风,倏忽百里,驱之容易,灭之却难。如此一来,双方便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拉锯战中:儘管“王太守屡挫鲜卑之锐”的捷报频频传入朝中,但五原郡內的实情却是百姓日日遭受鲜卑人的掳掠侵害……见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办法,太守府甚至发出了购赏令,然而重赏之下,竟无勇夫——毕竟,赏钱再好,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不过最令吕宣不安的还是,根据苦蝤派出的哨探回报,在支就城周边,也发现了鲜卑游骑的踪跡!
压力之下,诸障塞经过紧急会议,做出了一个艰难却必要的决定——放弃支就城与石门障,將力量全部集中至防御相对完善、人手也更充足的头曼城。
石门障的搬迁已基本完成。吕宣本以为苦蝤会难以割捨那片他经营多年的枣林,后来才得知,这位头领竟未雨绸繆,从决定结盟共抗大灾之日起,便著手將枣林中最优良的一些枣树幼苗,乃至部分成年枣树的根櫱,移栽至头曼城內新开闢出的园圃中。
与此同时,与五鹿势力的交易,也彻底停止了。这倒不出眾人所料——毕竟对方能提供的鱼鮓越来越少,品质也大不如前,要价却越来越高。显然,坐吃山空的大夫塞匪眾,日子也极为难过,那点有限的渔获,恐怕连他们自己果腹都嫌不足,又能拿出多少来交易?
就这样,在鲜卑人和五鹿的双重压力下,曾经繁盛一时的商路迅速凋敝。
这一日,吕宣正在临沃盐场外的空地上,观看民防团的演练。
赵庶喊著號子,指挥民防团练习进退步伐与简单的格挡姿势;陈仲坐在一旁,时不时出声提点几句行军布阵的常识;而吕布则给魏续等人继续开小灶,他的教学方法依旧简单粗暴——练得好的,奖励骑赤兔兜风一圈,效果却出奇的好。
就在这时,乐何当走了过来,脸上勉强堆起笑容,眉宇间却藏著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吕君。”乐何当拱了拱手。
“乐兄。”吕宣回礼,目光仍看著场上奔跑的少年们,“今日怎有空过来?”
乐何当嘆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去,“吕君,乐某今日前来,是来向吕君辞行的。”
吕宣闻言,终於转过头来看向他:“辞行?乐兄是要去往何处?”
“吕君也看到了,”乐何当苦笑一声,摊了摊手,“如今这五原郡,哪里还做得成买卖?乐某手下也有一大帮兄弟要张口吃饭……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离开五原,另寻出路。”他语气诚恳,“这段时日,多赖吕君庇护,乐某方能在这盐场与诸塞间左右逢源,心中感激不尽。还望吕君能够体谅。”
吕宣笑了笑,语气平和:“乐兄言重了。诸障塞商路能通,乐兄出力甚多,各塞头领都看在眼里,该是宣谢过乐兄才是。”
乐何当见吕宣如此通情达理,心中反而更觉过意不去,脸上掠过一丝惭色:“吕君海量,乐某……实在是惭愧。”
“不知乐兄日后打算去往何处?回幽州么?”吕宣问道,“只是听闻幽州那边,情势恐怕不比并州乐观多少。”
乐何当点了点头:“確实如此。不过幽州毕竟是乐某乡梓所在,人面总归熟络些。不瞒吕君,乐某有一位挚友,如今正在辽西郡府中担任上计吏,乐某打算先去投奔他,看看能否寻些机会。”
吕宣心中瞭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片刻道:“既然乐兄决心已定,宣便祝乐兄往来无滯,货殖常盈。不过,既然乐兄仍决意於边郡行商,宣还有一言相赠。”
乐何当忙道:“吕君请讲,乐某洗耳恭听。”
“既在边郡,乐兄日后行商,务必多加留意马事,或许將来能有所裨益。”吕宣缓缓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乐何当闻言,眉头微蹙,下意识想问个究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郑重拱手道:“谢吕君指点!乐某谨记於心。吕君胆识过人,慧眼独具,日后绝非池中之物!他日若有机会,乐某定再回来叨扰!”
吕宣笑著还礼:“但愿还有再见之日。乐兄,保重。”
“保重!”
送走乐何当,吕宣目光重新投向校场。民防团中,魏续、陈卫、秦谊三人已渐露头角。魏续灵巧,陈卫坚韧,秦谊稳重。三人切磋琢磨,共同进步的模样,让吕宣颇感欣慰。
正观操间,又见刘何风尘僕僕赶来,递上一封书信。
吕宣让他先去歇息饮水,自行拆信阅览。
信是头曼城发出的。信中提到两件事:其一是成廉恢復神速,已可独立下地行走,虽急切想回临沃,但被黄龙强行按住,要求他再静养一段时日,彻底根除隱患;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哀狖的病情终於有所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挣扎著告诉黄龙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
虖河城內,除了五鹿匪眾以外,还有鲜卑人活动!这些鲜卑人可不是说的那些原本就杂居其间的胡商或牧民,而是全副武装的南下劫掠的部眾!虖河城已经成为了这些鲜卑人南下的跳板和整修的驻所!
看到此处,吕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直以来笼罩的迷雾骤然被拨开!
他终於明白,五鹿千方百计拖延时间,等的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