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欢听到宋桓那句要將周嬤嬤“重打五十大板,发卖边陲”的判决,只觉眼前一黑,仿佛天塌地陷。周嬤嬤於她,早已超越主僕,那是自她懵懂幼年便陪伴在侧、如母如师的存在,是她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宅大院里最坚固的堡垒,知晓她所有隱秘、为她料理过无数不可告人之事的左膀右臂,更是她与逝去母亲、与逐渐疏远的娘家之间,最后一道温情脉脉的纽带。若失了周嬤嬤,无异於断她一臂,掏空她泰半的依仗与底气!
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瞬间衝垮了她强撑的理智。什么当家主母的体面,什么自幼被教导的端庄清冷,此刻全被拋诸脑后。她双膝一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甚至能感觉到碎瓷硌入皮肉的刺痛。她浑然不顾,只用膝盖著地,拖著早已虚软的身体,在那一片狼藉中,以一种近乎爬行的、极其狼狈的姿態,再次扑到宋桓脚边。这一次,她不再是仅仅抱住他的腿,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十指死死抠住他华贵锦袍的下摆,指甲几乎要透过布料掐入他的皮肉,仰起那张被泪水、脂粉和绝望扭曲的脸,声音悽厉得如同濒死的哀鸿:
“桓郎!桓郎!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更不能这样对周嬤嬤!”泪水混著汗水泥污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她几乎是在嘶吼,“你明明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周嬤嬤对我意味著什么!她不是普通的奴才,她是我的奶娘!是把我从襁褓奶大、教我走路识字的亲人!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疼我、护我的人啊!”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语无伦次地哭喊著,拼命挖掘著记忆深处最惨痛也最可能打动他的片段:“当初!当初在王府,我娘去得早,那些个姨娘庶妹,哪个不想把我踩进泥里?是周嬤嬤!是她拼著一身剐,偷偷给我送吃食,在我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是她抱著我,用体温暖著我,一口药一口粥地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没有她,我王清欢早就成了一堆枯骨,哪里还能活著嫁给你,做你的妻啊桓郎!”
她敏锐地捕捉到宋桓紧绷的下頜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鬆动,那赤红眼眸中的冰冷杀意也似乎出现了瞬间的凝滯。求生的本能让她更加死死攀住他的膝盖,仿佛要將自己钉在他身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哀慟而颤抖得不成样子,拋出了她认为最无可辩驳、最触及心底柔软处的理由:
“还有!还有当初我生琼瑶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在铜锣巷那间漏风的小院子里,我难產,血崩……稳婆都说没救了,让我准备后事……是你!是你抱著我求我撑住!是周嬤嬤!是她!那么大的雨,电闪雷鸣,她连伞都顾不上拿,就那么冲了出去,摔倒了爬起来,鞋跑丟了就赤著脚,踩著满地的碎石泥泞,跑遍了半个京城,脚底板磨得血肉模糊,才磕头求来了那位恰巧路过的神医!要不是周嬤嬤……要不是她拼了这条老命,我……我和琼瑶,我们母女俩当时就都死在那个雨夜了!就都死在那间破屋子里了!”
她提到女儿琼瑶,哭声陡然变得更加悲切绝望,那是一个母亲护犊情深的最后挣扎:“桓郎!琼瑶!琼瑶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是你的嫡亲骨血啊!你看在琼瑶的面子上!看在她当初也是九死一生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份上!你不能这样对周嬤嬤!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琼瑶啊!你要是真把周嬤嬤打杀了发卖了,你让琼瑶心里怎么想?你让她日后在这府里如何抬头做人?她可是你的嫡长女!是这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小姐啊!”
这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哭诉,尤其是关於女儿宋琼瑶出生时那段艰难往事的回忆,如同沉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狠狠擂在宋桓那颗被愤怒充斥的心上。铜锣巷……那是他还未承袭爵位,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与王清欢相依为命,过著清贫却也透著几分真情的日子。王清欢生琼瑶时遭遇血崩,稳婆束手无策,他当时年轻,嚇得魂飞魄散,只能紧紧抱著气息微弱的她,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確实是周嬤嬤,那个平日里总是板著脸、规矩极大的嬤嬤,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如同疯魔了一般衝进雨幕,不顾一切地奔跑,摔得浑身是泥,脚底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却硬是凭著那股悍不畏死的劲头,求来了那位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游方名医,最终將王清欢和襁褓中孱弱的琼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权势、美色和岁月尘封的过往便汹涌而至。他仿佛又看到了周嬤嬤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却死死拽著大夫衣袖不肯鬆手的执拗模样;看到了自己初为人父,抱著那个小猫一样、呼吸微弱的女儿时,那种混杂著巨大喜悦与后怕的复杂心情;看到了王清欢產后虚弱苍白,却因女儿活下来而露出的、带著母性光辉的满足笑容……
宋桓坚硬如铁的心肠,被这夹杂著救命之恩、结髮之情和骨肉亲情的回忆浪潮,衝击得软化、动摇。那冰冷的、欲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决心,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他看著匍匐在自己脚下,哭得撕心裂肺、仪態尽失,与记忆中那个明媚少女判若两人的髮妻,眼中情绪翻涌,有对她狠毒手段的憎恶,有对她不思悔改的失望,但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丝浓稠的、属於过往的不忍与心软。
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那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负。紧绷的身体线条鬆弛下来,那只原本蓄力欲要將她狠狠甩开的手,也微微垂落。他甚至下意识地弯下了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將地上这个哭得几乎脱力、狼狈不堪的女人搀扶起来,那带著疲惫与妥协意味的声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你先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