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秦思齐在翰林院史馆校勘《大丰实录》的一卷稿本,窗外日头渐西。秦思齐刚放下硃笔,活动了下微酸的手腕,便见堂吏引著一名身著青色袍举止干练的僕役匆匆而来。
堂吏低声通传:“秦编修,李尚书府上有请。”
秦思齐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应下。收拾好案头文稿,便隨著那僕役出了翰林院。路上,僕役並不多言,只道主人请秦进士过府一敘。
再次踏入李府那间雅致书房,秦思齐发现李立恆今日並未在挥毫,而是端坐主位。
“思齐来了,坐。”李尚书示意不必多礼,待秦思齐坐下,便开门见山:“陛下明日午后,可能会在文华殿召见於你。”
皇帝召见?自己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正七品编修?这简直是破格之举!
李尚书抬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不必惊惶。陛下近来关注漕运,尤其是南粮北运的效率和成本。我在此提了一下,你的会试策论中,於水利漕运一节,虽篇幅不长,但见解颇为务实,切中了几处要害,应是因此入了圣听。”
“大抵是问你对当前运河状况的看法,尤其是山东会通河一段的梗阻问题。陛下务实,不喜空谈,你要有所准备。”
说著,他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递了过来,“这是工部整理的,关於京杭大运河,尤其是会通河段近几十年的维修记录、现状堪舆图以及部里议过的几个大致方案梗概,你拿回去,今夜仔细研读,务必瞭然於胸。”
秦思齐双手接过册子。皇帝垂询,一言可定荣辱。
秦思齐克制回復道:“学生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提点。”
就在秦思齐起身准备告退时,李尚书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思齐,老夫若没记错,你尚未取字吧?”
秦思齐一怔,躬身答道:“回大人,学生確未取字。”按礼,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字之。虽已中探,但年纪尚轻,且家中长辈未及为此操持,故仍只有名。
李立恆抚须,眼中闪过难以捉摸的神色,缓缓道:“明日应对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来府中一趟。老夫为你取字。”
取字,本是父兄师长之责。由一位当朝尚书,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远非寻常!
秦思齐不敢迟疑,立马满脸笑容回復道:“学生叩谢恩师厚爱!”
离开李府,夜幕已完全降临。脚步匆匆回到学仁里小院。他立刻吩咐秦明慧和秦实诚,今夜无论何事都不得打扰,隨后便將自己关进了书房。
灯下,迫不及待地翻开工部的那本册子。里面內容详实,图表清晰,远非外界所能见。他首先快速瀏览了京杭大运河的整体脉络,然后重点聚焦於当前最棘手的山东会通河段。
根据资料,会通河因水源不足、河道淤塞、闸坝废弛,几乎断航。天宝八年,皇帝曾命陈桓將军进行过局部疏浚,主要是为了应急北方军粮运输,但並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如今,漕船北上,往往需要在水浅河段多次盘驳,卸货换小船或陆运,费时费力,损耗巨大,已成为制约南粮北运、影响边关稳定的瓶颈。
工部內部对此也有爭议。有主张大举疏浚,恢復元代故道。有认为工程浩大,耗费国力,不如加强海运。还有提出另闢蹊径,寻找新水源或改进漕船设计……
秦思齐看得心惊。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牵扯到国库、民力、边防、乃至朝中不同利益集团的复杂博弈。
皇帝明日垂询,绝非仅仅想听一个年轻翰林的书生之见,而是想看看自己是否有洞察时弊、权衡利弊的务实眼光。
自己结合自己游学时对运河的亲眼所见,以及阅读过的歷代河渠志,將工部资料中的信息一点点消化、分析。注意到皇帝虽未大规模修河,但对关键水柜,如南旺湖和闸坝基址的保护,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基础。
思考了不同方案的利弊:全线疏浚效果最好但耗费惊人,依赖海运风险难控,局部改善或许是目前国力下的务实之选……
他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掩卷沉思,时而起身在室內踱步,模擬明日可能被问及的问题,组织语言,力求观点清晰、论据扎实、言辞恳切,既要有年轻人的锐气,又不能过於锋芒毕露。
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秦明慧悄悄在门外换了两次茶水,都见少爷毫无倦意,全神贯注。窗外,天色由墨黑渐渐转为深蓝,继而透出熹微的晨光。
秦思齐终於合上册子,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夜未眠,但他精神却处於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態。册子中的內容他已反覆咀嚼,心中对明日应对有了大致的腹稿。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著东方渐白的天空,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衫,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次面圣。成败或许就在一席对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