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犹豫,但宋明理加重了语气:“老刘,这是原则问题!”
“保护合法经营,打击投机倒把,维护我们国有商业的主渠道,你分管的这块,责无旁贷。”
“好我马上带人过去。”那头终於应承下来。
掛了电话,宋明理胸膛剧烈起伏,端起桌角的白瓷茶杯灌了一大口早已冰凉的茶水。
目光扫过楼下自己店里那清冷得渗人的卖场,两个售货员凑在柜檯边,一边嗑著瓜子一边对著批发中心的方向指指点点,那神情又是鄙夷又是难以掩饰的好奇。
批发中心里热火朝天。
王老四的柜檯前围得水泄不通,他一手按著计算器,一手飞快地开著撕票,额头上全是汗,嗓子已然嘶哑:“別急別急,先交钱,后拿货,工装夹克,加厚纯劳动布,一件四块五,五件起批,小票拿好凭票取货!”
“老王,我先交钱,货等会儿拿,赶著下一趟车!”一个货郎急吼吼地塞过来一沓票子。
“行行行!”王老四头也不抬,“下一个,工装裤,深蓝和藏青都有,统统一块七,看看,料子厚实,线头都剪乾净了的!”
“给我来二十条!”
“我要三十条裤子!夹克要十件!”
声浪起此彼伏。
就在这时,批发中心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
以穿著工商制服的老刘为首,七八个同样板著脸、夹著公文包的干部硬是拨开人流闯了进来。
他们的到来使得门口附近瞬间安静了不少。
人们纷纷侧目,喧闹的节奏被打乱,空气里瀰漫开一丝不安。
虽然已经发了文件,但是他们对於严查还有著畏惧,下意识心里就是一跳,满脸惊恐。
“谁是负责人?”老刘环顾四周,目光严肃。
余安正蹲在一侧角落里和一个卖塑料凉鞋的摊主核对今天的出货单,闻声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同志您好,我是这儿的现场经理余安,您有什么事?”
“例行检查。”老刘亮出了证件和通知单,“接到群眾反映,要求检查你们批发中心所有在售商品的进货票据、税票及价签標註的规范性,请配合。”
“哦,配合!肯定配合!”余安连连点头,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但眼神已经朝后面的管理区办公室方向示意了一下。
他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周围那些竖著耳朵的摊主和货郎听的,“我们批发中心的所有商品,都是自家厂里面生產出来的,光明正大,税票齐全!”
管理区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陈光明露了半边身子,朝这边平静地扫了一眼,又朝余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把门重新掩上。
老刘沉著脸,也不理会余安,直接走到最近的摊位,正是王老四那里。
“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拿出来。”
“哎,有,都有!”王老四赶紧弯腰,从柜檯下面拎出个崭新的牛皮纸文件袋,手忙脚乱地翻找,嘴里还嘟囊著,“政府给咱正名了,咱这营生政策允许了,该办的证咱一个不少,您看,营业执照,经营批发零售服装、塑编袋和小五金—””
老刘接过那张还散发著油墨味的个体工商营业执照副本,目光扫过上面的经营范围、
註册地址和“陈光明光明製衣厂联营店王老四”的清晰標註。
他脸色绷得更紧,直接把营业执照放到一边:“进货票据、纳税凭证,要看你卖出的这些夹克和裤子的。”
“有!都有!”王老四急忙应著,又低下头,从文件袋最底层抽出一大叠订好的票据翻找,“这这工装夹克是从咱光明製衣厂直接进的,厂里发票对,这张!每批货都给开票!这是前天的货单子,上面有货款金额、单价、数量、还有税点金额呢!”
老刘一把夺过那叠票据。上面是带有“江浙省wz市平阳县税务局监製”字样、印有“光明製衣厂”单位名称专用章的机打批发发票。
发票项目栏清晰地列印著“工装夹克”、“工装裤”,单位,数量、单价、金额小写大写、税额、价税合计分毫不差!
日期正是昨天。
老刘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纸页,他身后的其他干部也探头过来看。
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真齐全——”
老刘脸色难看,但依旧强作镇定,用手指点著发票上的单价,“你这票上进货单价是四块二,怎么柜檯標籤卖四块五?这不是明摆著加价吗?”
“哎哟,我的好领导!”王老四苦著脸叫屈,但底气显然比刚才足了,“发票价是厂里给我们代工点的结算价,我贴上摊位租金、水电费、工商税,还有我自个儿起早贪黑的辛苦费、运输费,再加两三毛钱利钱。”
“合情合理合法啊!”
“要不您看看我们这批发中心的租约和管理费条例,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著呢,厂价直销,是厂给我们点子的出厂价,可不是说我们一点不赚钱白干呀!”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摊主和等著拿货的货郎也都听见了,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发出压抑的低笑。
老刘被壹了一下,脸上有些掛不住。
他身后一个年轻点的干事赶忙去检查另一个摊位的发票凭证,正是那个卖鬼哭狼豪泡泡袖女衬衫的捲髮大嫂。
结果如出一辙,凭证齐全到让人挑不出刺。
老刘不死心,在几个摊主配合又带著点看戏的表情下,几乎是逐项核对了数个小摊结果毫无例外!
每一张发货单、收款发票、甚至每天出货和退货的台帐,都工工整整地贴著!
有个摊主甚至熟练地拿出一个登记本,“同志,我们这每件批发出去的货品,收钱就开发票,小商贩拿了去零售,那是他们按市场行情定价了,明码实价,绝对合法经营!”
老刘一行人被这近乎完美的票证流程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带著一丝无处发泄的恼火和掩饰不住的尷尬,在余安热情的“欢迎领导常来监督指导”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这让他们丟了面的批发中心。
“废物,都是废物!”
宋明理愤怒的咆哮他刚刚听完老刘略显躲闪的匯报。
对方帐目票据毫无问题!
“四块五的工装夹克,票面进价四块二?他陈光明搞慈善吗?!机器不要钱?工人不要钱?电不要钱?税都是假的!姓刘的就是敷衍了事!”
楼下售货员们此时也在议论著。
“听说了吗?工商局的人去了,查了半天屁都没查出来!”
“人家票证齐全著呢!光明正大!喷,真能耐!”
“再能耐也是草台班子,卖的都是不上檯面的破烂货!能跟我们国营百年老店的品质比?”
另一边。
几天前採访了批发中心开业盛况的那位《浙南日报》年轻记者方锐,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动,正在报社编辑部的灯光下奋笔疾书。
方锐当时是被曹主任热情邀请来的。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清晨,红绸揭开时,那由破败仓库蜕变成的灯火通明的商业奇观带给人的震撼。
更看到了无数货郎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看到了那些小摊主脸上洋溢的、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希望。
他不是没看到国营百货的冷清对比,也不是没听到一些关於草台班子、譁眾取宠的微词。
但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新生代记者,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片红火背后,藏著远超表象的巨大动能。
它完美契合了中央一號文件的指示精神,充许农民自理口粮进城务工经商,不可把政策允许范围內的正当经济活动,同不正之风混同起来!
他走访了光明製衣厂,看到车间里崭新的吊掛系统和女工们专注的神情;他查看了林雨溪提供的一叠叠帐目和与代工点签订的规范合同。
他更隨机採访了几位从几十里外赶来进货的小商贩,听到他们欣喜地诉说:“以前只敢在村里偷偷摸摸,现在可以正大光明摆摊,进货方便又便宜,一天能挣好几块钱!”
还有那些成了摊主的货郎们,瓣著手指头给方锐算:“过去挑一天担子也挣不到一块五,风吹雨打还提心弔胆。”
“现在一天守在摊上,流水好的时候有上百块,刨去租金、进货成本,净利也不少!”
回到报社,他查阅了大量关於改革开放、关於个体私营经济的政策论述。
他的报导观点逐渐清晰。
马屿服装批发中心,不是洪水猛兽,不是歪风邪气,而是应运而生的新生事物。
是中央政策在浙南大地的生动实践。
它打通了工业品下乡的最后一公里,盘活了农村剩余劳力,更重要的是,赋予了许多底层劳动者以尊严!
他反覆修改稿件,力求用最生动、最具体、最有说服力的细节和数字来展现在甌江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