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艰难地挤进糊著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堂屋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空气里瀰漫著一股隔夜的清冷和灶膛里未散尽的柴火烟气。
何雨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著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正跟一块硬邦邦的咸菜疙瘩较劲。刀锋刮在灰白色的咸菜上,发出“嚓…嚓…”单调又刺耳的声响,碎屑簌簌地往下掉。
沈柔端著一小盆冒著微弱热气的棒子麵粥从厨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著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没睡好。她默默地盛粥,先给何雨柱盛了稠点的一碗,然后是儿子小石头,最后才是她自己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一点。
小石头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父亲。昨天父亲对那个可怜老师的冷酷,还有那番“管好自己碗里”的话,像根小刺,扎在他懵懂的心上。
何雨柱刮完咸菜,把那一小堆碎屑拢到掌心,全倒进自己那碗粥里,又夹起一根粗硬的咸菜丝,放进嘴里用力地嚼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吃得很快,很专注,仿佛碗里的粥和咸菜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屋里只剩下喝粥的吸溜声、咀嚼咸菜的咯吱声,还有菜刀偶尔刮蹭咸菜疙瘩的嚓嚓声。压抑的沉默像一块湿透的厚布,沉甸甸地蒙在每个人头上。
沈柔拿著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她碗里的粥几乎没动。她看著丈夫那张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冷硬、布满风霜刻痕的侧脸,看著他专注地、甚至是凶狠地咀嚼著那根咸菜,仿佛在咀嚼著生活全部的苦涩和不公。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当年协和医院里,他第一次找到她时,那霸道又赤裸的承诺:“你爸妈就是咱爸妈,你弟弟就是咱弟弟!以后他们的衣食住行、看病吃药,全包在我何雨柱身上!”那时候,这话像惊雷,像交易,让她震惊又屈辱,却也像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想起了父亲病危时,医院说需要一种进口的、贵得嚇死人的特效药,她绝望得几乎要崩溃。是何雨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把几根沉甸甸、带著他体温的小黄鱼塞到她手里,只说了三个字:“去买药。”那一刻,他那张冷漠的脸,在她眼里却像顶著天的山。
想起了困难时期最艰难的那几年,四合院里饿得浮肿的人比比皆是,易中海到处呼吁互助却无人响应。是何雨柱,像只护崽的独狼,硬是靠著不知从哪弄来的粮、油、肉,让她、孩子和她的父母弟弟,脸上始终带著一点人色。代价是,他对外人彻底关上了心门,眼神冷得像冰。
还想起了昨天,他对那个穷困潦倒的李老师,那番冷酷到近乎刻薄的拒绝。还有他吼自己时,那凶戾的眼神…
他自私吗?毫无疑问。冷酷吗?千真万確。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条清晰的界限:界限之內,是他的“碗”——她、孩子们、她的父母弟弟,他拼死也要护住,倾尽所有;界限之外,是洪水滔天,是饿殍遍野,与他何干?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种极致的利己,像一副沉重冰冷的鎧甲,护住了他们这个小家在一次次惊涛骇浪中未曾倾覆。但也像一道无形却高耸的围墙,把他们与外界所有的温情、所有的联繫,彻底隔绝开来。围墙之內,是温饱,是安全;围墙之外,是冷漠,是孤独,是…让人窒息的荒芜。
沈柔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粗瓷碗冰凉的边缘。作为医生,她见过太多的苦难,心底深处那份悲悯从未真正熄灭。可每次当她看到丈夫为了弄到一点救命的粮食或药品而深更半夜出去,回来时满身疲惫甚至带著不易察觉的紧张;当她看到他把一点点好东西都锁进那个隱秘的柜子,眼神像守护宝藏的恶龙;当她感受到外人看向他们这个“油水足”的家庭时,那混合著嫉妒、怨恨和算计的目光…她就知道,丈夫那套“端碗哲学”,是这疯狂世道里,他们这个家活下去的唯一法则。悲悯?那是吃饱了肚子才配有的奢侈。
“唉…”一声极轻极轻的嘆息,终於还是没能忍住,从沈柔唇边逸出。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死寂的水面上。
何雨柱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嚓嚓”的刮咸菜声也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看惯世態炎凉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妻子。他捕捉到了那声嘆息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心酸,或许还有一丝…不认同?
“嘆什么气?”何雨柱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破了沉默,带著一种被冒犯的紧绷感,“嫌我昨天对那姓李的太狠?还是觉得我何雨柱是个没心肝的冷血动物?”
沈柔垂下眼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手指依旧摩挲著碗沿。
“说话!”何雨柱把手里那把豁口菜刀往咸菜疙瘩上一剁,“咚”的一声闷响,刀身嵌进去小半。小石头嚇得一哆嗦,差点把碗打翻。
沈柔抬起眼,看向丈夫。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我没觉得你狠。”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隨时会散在空气里,“这年头…谁活著都不容易。”
何雨柱紧盯著她,似乎在分辨这话里的真假。
沈柔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还算齐整的堂屋,扫过儿子碗里还算稠的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空茫:“我就是…有时候觉得…咱们这日子…像活在一个…不透风的罐子里。外面颳风下雨,打雷闪电,罐子里的人…是安全了,可也…也闷得慌。时间久了,罐子里的人…会不会…也变了样?”
她的话很含蓄,甚至有些飘渺,但何雨柱听懂了。他听懂了妻子那声嘆息里的孤独,听懂了她说“罐子”时眼底的荒凉,听懂了“变了样”三个字背后那沉重的忧虑——是担心他?担心孩子?还是担心这个家在极致的封闭中…扭曲?
何雨柱的脸色变幻了几下。他猛地站起身,小马扎被他带得向后一歪。他居高临下地看著妻子,胸膛微微起伏。
“罐子?”何雨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被戳破某种真相的激烈,“没有这个罐子,咱们早就跟外面那些人一样,饿得皮包骨头,病得爬不起来,被人踩在脚底下当烂泥了!沈柔!”他手指用力地点著桌面,发出“篤篤”的声响,眼神灼灼,带著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你记住嘍!老子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他的人生信条: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我何雨柱拼了命,豁出脸皮不要,也就端稳了咱家、你娘家这几只碗!別人的碗?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能护住咱们这几只碗不摔了,让孩子们將来也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妻子苍白的脸,扫过儿子懵懂又带著惊惧的眼睛,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如同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
“我他妈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吼完这番话,何雨柱像被抽乾了力气,重重地坐回小马扎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气。堂屋里一片死寂。那“对得起良心”的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嗡嗡震颤。
沈柔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丈夫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著他眼中那混杂著凶狠、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光芒。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拿起筷子,机械地搅动著碗里早已凉透、稀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棒子麵粥。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进了浑浊的粥汤里,瞬间消失不见,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小石头看看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父亲,又看看低头默默垂泪的母亲,小小的脸上充满了茫然和恐惧,他紧紧抱著自己的粥碗,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何雨柱没有再说话,他重新拿起那把豁口的菜刀,狠狠地、用力地刮向那块顽固的咸菜疙瘩。
“嚓…嚓…嚓…”
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清晨里,单调地迴响著,像一首冰冷而绝望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