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时辰,明日这时我便进祖地试炼了。”
昏暗的房间內,只有一老一女,老人虽说不上白髮苍苍,却也年过中旬。
面对著女人,他只是紧闭双眼,默不作声,还是如同往常用两根食指支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盘坐在空中。
“燁长老,谢谢你让我再次有了家。”
话音刚落,也不管被叫做燁长老的老人愿不愿意,女人还是轻轻的拥抱了他一下,便不再多留,推门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昏暗和老人。
...
推门离去的女人並没有直接前往祖地崖壁参加试炼,而是来到她真正的家,已经死去的家。
“十二年了,娘,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
没有墓主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墓志铭,连墓碑都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又或者说根本没有墓碑,就是一圈围著坟墓的石头,只不过刚好挑了一块大点的石头放在前面而已。
“这么久没来,不是因为我不想你和大家,而是太想太怕了,我想见到你们站在村口迎接我,怕见到你们永远躺在里面...”
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地上,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她最终还是来了,现实亲手击碎了她长达十二年的妄想。
“我没找到爹爹,我只找到了他的帽子...”
女人拿出了那顶残破不堪的灰白狼皮帽,上面的暗红血跡已经乾涸,成了一块难看的污渍。
“爹爹他...他...”
女人哽咽著说不下去,不知不觉中她死命的抓住那顶帽子,却什么也抓不住。
“娘,爹爹没事对不对?你一直在默默保佑他对不对?”
期待得到回应的女人半响没有动作,周围除了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之外,就只有她的心跳声了。
“...”
女人疲惫的失望著,她仿佛能看见土堆下母亲的尸体,渐渐腐烂...
终於她不再抱有一丝希望,认清母亲早已离她而去这个事实。
就像这个已经废弃的村子,虽然还在这里,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要去参加祖地试炼了,我会成为第一个进入祖地试炼的影魄族,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有一个愿意接纳我的新家,家里有一位不善言辞的师父,虽然他从来都没承认,但我知道,他就像你们一样待我。”
女人把父亲的那顶帽子放到了土堆上边,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过村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块纪念碑,上面写了村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她还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名字的最后还有这样一句话:
『竖以此碑,缅怀南山村一百八十六位遇难者。』
“是一百八十七位才对...”
原本空荡荡的碑前多了几根白烛,几碟吃食,还有一小座香炉,里面燃著能安抚亡魂的檀香。
做完这一切,女人不再过多留恋,快步离开了。
在女人前脚刚走,后脚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灵的雪鸟!
它停在了女人家的房檐上,摇著头晃著脑,看著女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它又飞了起来,落在了那块纪念碑前。
看著面前果盘中的吃食,它不解风情的啄食起来,却只是挑走了一颗它喜欢的果子,胡乱吞下肚后又飞了起来,这次落在了女人母亲的坟前,眨著眼跳著脚。
看了看土堆旁的帽子,又看了看土堆,隨即叼起帽子,飞进女人家中把帽子扔到了进门就能看见的那盏茶几上,就像父亲回来后隨意把帽子扔在哪里一样。
...
房间里。
就在女人出门的同时,燁长老张开了那双浑浊的双目,抬起握拳的双手,身体却只是轻轻的落下,就好像一张稀薄的树叶从树梢悄悄凋零一样。
其中左手握拳张开,掌心之中托著一串银饰。
浑浊的双目中那难以掩饰的心灰意冷和沉默被温柔和思念替代,就像离体的魂魄回归躯体一样再次变得有神。
右手握拳也隨之张开,掌心之中是一块带著褐色污渍的淡紫色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绣著一朵莲。
“莲儿...”
模糊的视线里泪水转著圈打著滚儿,那个聒噪的爱笑女孩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用著一双手指上缠著纱布的手,甜甜的笑著说:“爹爹!送给你!”
“知道吗...”
那个曾经大长老的衣钵继承人,一双铁拳难逢敌手。
一招崩山拳打得琅郮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竟一夜间白了发,仿佛那一夜过去几十年光景一般。
现在只是一个双手经脉寸断的思念亡妻故女的普通老人罢了。
“我这一生除了演武淬魔略有成就之外,一无所有,能同你们母女二人成为一家人是我上世修来的福分,可纵使我一生习武,却也没法保护你们,更没办法为你们二人报仇,饶是我拼的经脉寸断!也只能看著那邪目兽王逃进封魔山脉,我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害了你们,可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凭什么那邪目兽王能强闯禁地?凭什么它要入城肆意屠戮?凭什么它能!”
老人吐出最后一字如同惊雷,震得整个房子都颤上一颤!
浑身真气裹挟著元魔之力爆发出惊人的气场,如今的气息丝毫不亚於当年鏖战的邪目兽王。
“这些年来我想了又想终於想明白了,力量,它有著强大的力量,虽不知当年一向不与我们接触的它为何突然发疯强闯禁地,甚至入城肆意屠戮我们的族人,但是强大的力量支撑著它发疯,而我却没有...”
老人痛苦的闭上双眼,直到现在他还是忘不了自己妻女的惨状。
復仇的信念是唯一支撑著他活下去的理由,这理由让他扛过了当年神医袁华为他接骨催经的疼痛。
扛过了此后无法继续习武的通牒。
生命里只剩下復仇的他,却没想到余生暮年还有著一人能闯进他的生活,为他的冰冷的內心注入一丝温暖。
“我认识了一位小姑娘,一位坚强的小姑娘,听说她的村子只剩她还活著,你能想像吗?一个不过七岁的孩子却经歷了不亚於我所经歷的痛苦?或许是同病相怜吧,我想了解她,如果她需要,我还想帮帮她...”
老人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自己妻女的祭坛,艰难的放下手中沉重的回忆。
他还是没能忍住,泪水顺著脸颊砸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迴响。
“他们都不愿意接纳这么一个所谓的『煞星』,那些愚昧的蠢货!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一般缅怀故人的祭坛上都有著画师所画的生人画像,但老人面前的祭坛却没有。
在他眼里,任何画师的作画都无法画出他心中所想。
“如今那孩子已经长大,她选择相信我,我不能让她失望,我是个没用的人,可我还不能就这样去见你们,我想看护著她的长路,我想做那孩子的护道人...”
老人愈发憔悴,他放不下过去的记忆,也负担不起现在的沉重,更看不到那死寂般的未来...
他內心的纠葛、矛盾搅的他痛苦不堪,他想做那孩子的护道人,却被过去的执念压得无法踏出一步。
“可...我究竟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恰时一股暖风从窗外吹进屋內,吹起了那块陈旧的手帕。
老人透过被泪水糊湿的双眼看著那块手帕轻飘飘的落到了墙边。
下意识地伸手去捡,抬头却看了墙壁上年久失修,暗淡失色的涂鸦。
“这是...”
稍加思索,他就想起这块乱糟糟的涂鸦是谁的杰作了...
“这是我们的家,家里有我和娘亲,爹爹在这里。”
“我在神耀之上?”男人看著女孩指著涂鸦里的神耀哭笑不得。
“不是的,”女孩爱笑的眼睛就像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进男人的心灵,“这就是爹爹!”
...
老人终究是放下了这几十年来一直隨身携带的妻女遗物。
他把满嘴的鬍子给剃去,重新打理了鸟窝般的头髮,换上自己年轻时的长老袍衣,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刻上无法磨灭的印记,男人平静的看著镜中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
可在旁人眼中,比起之前的样子年轻了至少三十岁。
隨后男人不再留恋,走出房子任由耀光照射进自己的內心,原来放下过去是这般感觉。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男人往身后看去,眼里的浑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片平静的大海。
“真的挺像棺槨的。”
淡然一笑,从未感到如此轻鬆过的他如今也终於从悲痛中走出,这一段路他走了整整二十四年...
透过窗口,房间內的祭坛前,一条灰白银饰下压著一块陈旧的紫色手帕。
手帕上有一块淡薄的褐色污渍在紫色的掩饰下越来越不显眼,手帕的一角正迎风摇摆,上面绣著一朵白色的雪莲...
...
不知怎么回事,女人心中总是感到奇怪。
那通往祖地试炼的门户之中似乎有著什么东西在吸引著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就像烈日之下的小水滴,最终会被蒸发化作水汽飞向神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