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是要摇擼划桨,更可能要下船拉縴拖船。
其间不知会遇到多少的凶险,亦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殞命,但到头来,这些漕卒和材官恐怕都不知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死。
他们参与到了天下的大势中,自己却不自知,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从入夜到子时,樊千秋一直站在北城城楼上,注视著这艘漕船的所有动向,始终不发一言。
最后,直到漕船彻底消失在向西豌的河道之中,樊千秋才有些意兴阑珊地长嘆了一口气,藏在黑暗中的脸色才梢梢缓和。
虽然龚遂还带著人在敖仓深挖更多的物证和人证,但最有分量的证据便在这远去的漕船上。
尤其是其中一本由陈须亲笔所记的名为“陈帐”的黑帐,里面记著二百五十七个从敖仓“吃粮”的官员名字,能让天下震动。
人头、人证、物证、还有这陈帐,都是刘彻想要的东西。
所以,对於樊千秋而言,滎阳城的大局到此时此刻便已经算是定下来了。
他当然想在滎阳把动静闹得再大些,比如说把火从敖仓烧到河南郡府去,比如再找上一个好罪名,把陈蠕和庄青翟也杀了。
但是,真要动手做起来,这又未免有一些勉强了,遇到的阻力和艰险只会更大。
而且,先机已经失去了,此刻再强行起势,也更容易让他自己陷入到被动当中。
更重要的一点,樊千秋说到底只是一个臣子下属,怎么也得给刘彻这顶头上司留一些发挥的空间,否则便有好大喜功之嫌。
军粮,樊千秋已经筹到了;粮道,樊千秋已经打通了;表哥,樊千秋已经帮著杀了;
证据,樊千秋更已经送往长安城了往后,得看刘彻的手段了。
樊千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先保住自己的这条命,让自己在滎阳城活下去:刘彻只有扫定长安,才会回首来救他的命。
刘彻,应当会派人来自己吗?
樊千秋朝只剩下顶点火光的漕船看去,接著又將视线投向了更遥远的西面:明日,庄青翟和陈便会知道敖仓昨夜的变故。
也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动向。
樊千秋在寒风中站了片刻,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那件填了丝绵和羊毛的袍服,终於將视线收了回来,有些落寞地走下了城头。
翌日卯正二刻,宵禁刚刚结束,阳城那厚重的东门如同往常一样,被缓缓地打开了。
若天气好的话,到了这个时候,便已经有住得近的黔首排在城门口等候,准备进城来设肆赚钱了。
可最近这半月,多半是雨雪天,加之东边的滎阳一带一直都不太平,有贼盗出没,所以此刻还见不到赶早进城的普通黔首。
雒阳县是河南郡的首县,自然要比滎阳繁华许多,每日进城出城的黔首自然也多,把守城门的巡城卒便翻了倍,足有两什。
这两什巡城卒,一什负责关防,一什负责盘查,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相处融洽。
此刻无人进城,所以这些巡城卒们打开城门后,只是將城门十多步之內的残雪敷衍地扫了扫,便躲到了门洞下,扯天打混。
“瞿大兄啊,听说前几日阿嫂又为你家添丁了?得请二三子饮酒庆贺吧?”二十出头的什长郑袞向四十岁的瞿殿拱手贺道。
“呀矣呀,哪里是什么添丁,只是又多了张嘴。”瞿殿苦笑著摆手,似有愁容,其余缩头缩脑的巡城卒亦连忙行礼庆贺。
“此乃喜事,大兄怎能说这么丧气的话呢?”郑袞伴装不悦地劝说,接著又笑道,“大兄一共育有四子,常人可无此福!”
“正论正论!什长若是有什么生子的房中秘术,不如传授给二三子,我愿出百钱。”只有十六七岁的巡城卒卡雄嘻嘻笑道。
“你这竖子!卵子上的毛都还没有长硬吧,还想著生儿?!看你倒是要闹翻天了!”瞿殿作势要踢少年,后者连忙就求饶。
“瞿大兄啊,这竖子虽然嘴烂,可说的是正论,若是我能生下两儿,莫说百钱,千钱都愿出。”郑袞正色道,不少人附和。
“你们都还年轻啊,哪里知道养儿的苦处,有两个儿值得庆贺,可你我是寻常黔首,
四个儿?要命啊。”瞿殿再苦笑摇头。
“此话怎讲?”郑袞替其余几个人问出了疑惑,
“且不论刚生下的这竖子,我另外那三个儿,大的十二、中的九岁、小的始——你们可知这三个竖子一月要吃多少米?”
瞿殿此次当正卒已有半年,这两什人巡城卒中,数他年岁最大,平时为人也很谦和,
所以被选为什长,很受二三子的敬重。
可他说出刚才这几句话时,却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此刻说的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是他的妻子与旁人野合出来的孽种。
“—”躲在门洞里的这些巡城卒都还是年轻人,纵使已经有了儿女,但儿女的年龄还小,远远还没有到要算口粮的时候。
所以,他们听完瞿殿的话,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便茫然地摇头。
“这三个竖子啊,一个月加起来一共要吃六斛粮!”瞿殿脚说完后,眾巡城卒齐齐地“”了一声,眼中有了一些惊惧。
巡城卒每月的口粮是三斛三斗三升,这是成年男子能吃饱的粮食份量,若是妇人的话,每月紧一紧,不用三斛粮也能活命。
如此一算,这三个还未长成的竖子,几乎要吃去两个成年男子的口粮,这当真是一个极重的负担了。
若年龄再大一些,他们倒是可以开始跟著垦荒了,口粮自然也会变多,但如今只能做一些杂活而已,是名副其实的累赘啊。
瞿殿是家中长子,所以未与老父老母分家,有两个老人在家中帮衬著,日子苦一苦倒还是能过得去。
可今年,轮到瞿殿来当正卒,家中田地便只能由老父老母和其妻耕种,收粮的分量定然又要少许多,更要勒紧腰带算口粮。
如今还添了个儿,那可不仅是多了一张嘴,还要腾出一个人手来看护,这当真算得上是雪上加霜了。
郑袞等人也都是寻常的黔首,他们立刻明白了瞿殿的难处,不再嬉笑。
在这一阵沉默之,郑袞等人渐渐地想起了瞿殿平日里那有些“古怪”的行事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