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詔狱自然是最大的,关押在里面的人也最有名望:三公九卿、郡国守相、诸侯列侯都曾关过。
长安詔狱与廷尉紧挨一起,也在尚冠里,从北闕甲第过去,倒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
大约是在未初三刻的时候,樊千秋便被押到了廷尉前院:新上任的廷尉张汤早已在院中背手等候了。
张汤已是万永社的同子弟,但是也许因为李广站在一边,所以对樊千秋不假顏色,仿佛不曾看见他。
李广和张汤相互见礼之后,后者便亲自指引李广带人押送樊千秋,期间亦没有和樊千秋说过一句话。
在一什的兵卫和一什廷尉卒的“护送”下,樊千秋在廷尉院中穿行了一刻多钟,终於才来到了詔狱。
樊千秋在心中琢磨了片刻,大致猜到詔狱的位置在廷尉寺西侧一个单独的院落,与左侧廷尉狱相对。
詔狱的名头很大,但形制与廷尉狱、右內史狱、长安县狱倒是没有太大的差別,只是狱卒多了一倍。
进院之后,樊千秋便被狱卒关进了一间位於拐角的牢室。
这间牢室倒也算乾净清爽,而且还分成了里外两个部分:外间稍大,內间稍小,中间用木柵栏隔开。
外间竟还设有坐榻和方案,想来是给官员审犯人写文书用的。
在木柵栏上的门锁住之后,外间的牢门也立刻被拉上了,樊千秋才发现,这牢室连一扇小窗都没开。
他原本还想看看这间定然关押过大人物的牢房有没有留下什么字跡,此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得作罢。
而后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內间的蒲蓆上一一既来之则安之,他也不是第一次入狱的雏儿了,不是很慌。
接著,门外隱隱传来了义纵和张汤的说话声,樊千秋也听得不真確,索性不再听了,
开始闭目盘算。
到了这个时辰,长安城黑白两道恐怕翻天了:田之死激起千层浪,简丰等人则开始“清除异己”。
今日过后去后,大汉帝国的心臟將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刘彻和自己则会是这场巨变最大的受益者。
刘彻会进一步在朝堂上加强自己的皇权威严,樊千秋则会一统长安城的地下世界,將私社收为己有。
一白一黑,两方受益,非常妥当。
就在樊千秋盘算还有何处可能会有紕漏之时,牢室外间的门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闪了进来。
因为牢门开合很快,外界的光只漏入了一瞬,不足以让樊千秋看清走进来的这两个人的面目。
等牢门彻底关上后,此间就变得更加昏暗了,樊千秋就连对方的轮廓都看得有一些不真切了。
“你便是长安县寺游激樊千秋?”一个轻柔纤丝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险些让樊千秋以为是女子。
“下吏正是樊千秋。”他在心中不停地回忆,片刻之后终於確定,这个声音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本官有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若有隱瞒,莫想从詔狱走出去。”看似威胁,声音里却不见杀气。
“敢问使君是何职?”樊千秋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想看清对方。
“站住!再往前走,便是死。”那声音有一些急促。
“.—”樊千秋疑心更重了,但是仍然停下了脚步。
“本官是何人你不必知道了,能来这詔狱里审问你,不是你这二百石小吏有资格问的。”那人再道。
“呵呵,那你如何判断我说的是实话?你若能判断何必再问,你若不能判断何必多问?”樊千秋道。
樊千秋非常不喜欢这种別人在明处他在暗处的处境,自己就像一只被对方捉弄的老鼠,非常地屈辱。
他也许挣脱不了对方的束缚,但仍要尝试挑对方:只要对方被挑起怒意,便会暴露出更多的紕漏。
果然,对方没有立刻回答道,但樊千秋听到另一个人在耳语,他明白了,后面那个人才是今日正主。
“牙尖嘴利,真是混私社的泼皮无赖,你只管说便是,我自有判断。”柔和的声音再从黑暗中传来。
“呵呵呵呵,使君,若是我不说怎样?”樊千秋在危险的边缘反覆横跳。
“那便把你的牙全部都拔掉。”这句威胁仍有气无力,不见半分的杀意。
“..—”樊千秋没有再说话,他在揣测对方此言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终,他决定先后退半步。
而经过这片刻的较量,樊千秋其实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一一前面说话的人,是一个去了势的內官!
隱於人后故作神秘,装神弄鬼操弄人心,身边更有內官服侍俯首帖耳所有这些细节加到一起,隱藏在暗处那个高个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不是刘彻,还能是谁呢?
樊千秋得出这个惊人的结论后,心中一阵悸动,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他可不能就这样错过了!
“使君恕罪,方才是我孟浪,使君只管问,下吏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樊千秋暂时收起了放肆。
“第一件事,田怎么死的?”內官问道。
“田死於天罚雷诛,乃是罕见的大祥瑞。”樊千秋非常坚定地说道。
“为何说是祥瑞?”內官再问,他已是今日第三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了。
“武安侯无德,天子下书训斥,仅过三日,上天便降天罚雷诛了田盼,朝堂少了个无德之臣,自然是祥瑞。”
又是一阵密语后,那个內官才再次开口问道:“你是说上天惩罚无德朝臣,是在提醒皇帝应当整顿朝纲吗?”
樊千秋听出来了,对方对田身死的结果很满意,但对天人感应的说法却很忌讳,这不是刘彻,还能是谁?
“下吏並无此意,因为此事乃祥瑞,而非灾异,灾异也许是在警戒皇帝,但—-祥瑞却是在褒扬讚颂皇帝。”
窃窃私语再响起,內官极麻木地出口嘲讽道:“你这个二百石的小吏,竟然会对这阴阳灾异之说如此熟悉?”
“只略懂而已。”樊千秋答道。
“妄谈阴阳灾异之人,都是些读书读迁了的狂徒。”这句话仍然是在传话,所以语句有怨气,语调却平静。
“使君说得极有道理。”樊丞秋强压著內心的激动,只是浅浅地附和了一句。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谈阴阳灾异?”內官的声音|旧非常柔和,但这一次,樊千秋读出了其中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