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是朱翊钧未曾料到的。
他闻言,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垂手侍立的孙德秀。
只见大伴神色如常,稳如泰山,反倒是皇后的几名小內官,嚇得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原来消息已传到后宫了么?
也对,皇后乃六宫之主,內廷用度、人员调配,她確有权过问。
这宫闈之內,女主之权,亦不可小覷。
他心中的一丝不悦消散。
“皇后消息倒是灵通。”朱翊钧坦然頷首,“朕確有此意。”
“陛下三思!”王皇后秀眉微蹙,“阉宦乃旧制,沿用已久。若尽数裁撤,这偌大后宫、诸多杂事,届时该如何运转?单凭宫女,怕是难以支撑。”“皇后无需过虑。”
朱翊钧似是早有腹稿,从容应答:“此事朕已有计较。內廷事务,可重设女官职司,遴选宫女,授以品级,协助皇后掌管六宫诸事。至於原先宦官所司之机构,如司礼监、內官监等涉及外朝或宫廷用度之衙署,可择地迁出內宫,另行安置。”
他转向孙德秀,“大伴,此事便交由你去筹划。务必寻一处妥当的所在,既不干碍宫闈,又能方便办事。”
“皇爷放心,此事臣已经著手在办,不用迁出太远,臣打算將后宫的內侍机构尽数迁到內务府,就是或许要在那多修一些房子。”
孙德秀躬身回復,这件事情他还真的考虑过。
“嗯,內务府那边也行,正好对著內阁,司礼监便寻个离乾清宫近的地方,乾清门的两侧,你到时候挑个地方修个房子,以后处理政务也算方便。”
朱翊钧闻言也提了一点建议,前世的满清的军机处就在乾清门的右侧。
“陛下。”王皇后看著皇帝,轻轻嘆了口气,语气中带著几分无奈,“为行此事,竟不惜如此大动干戈,调整宫內布局......这诸般改造、迁建所需费,怕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陛下不是常说.....內帑支絀么?”
她觉得,这笔钱,外朝断无可能承担,最终还是要动用皇帝的私库。
“唉,”朱翊钧闻言,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无奈与悲悯,他目光扫过孙德秀,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內官,声音沉缓,带著一种仿佛发自肺腑的感慨:“皇后有所不知。朕非是好折腾之人。实乃不忍见......纵如大伴这般,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侍奉君侧,任劳任怨,然在宫外,在士林之中,仍不免遭人白眼,受人詆毁,只因其阉宦之身!此等情状,朕每每思之,便觉心痛!”
他微微一顿,仿佛下了极大决心:“故而,朕寧可自掏腰包,多费周折,亦不愿再多用阉宦,如此,此后为朕效力者,再不会无端承受世俗偏见之苦!”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就连朱翊钧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然而效果却是出奇的好,王皇后闻言,望向他的眼神中,原先的无奈已化作了深深的敬佩与柔情,眼波流转,异彩涟涟。
而孙德秀听到皇帝这番体己之言,只觉一股热流直衝眼眶,多年来的委屈与心酸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周围那几个小內官更是感动得无以復加,有几个已是偷偷抬袖,暗暗拭泪。
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人不爱听实话,就爱听这些非常离谱且夸张的话语,
阉割本就是很不人道,容易受到鄙视的事情。
但是在儒家的意识形態下,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已经是深入人心的思想。
有多深入人心呢?
前世朱翊钧学歷史的时候看过明朝留下的画作,发现很多官员的手指上的指甲格外的长,堪比现代女性的美甲。
像是吸血鬼的利爪。
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明代人扭曲的审美。
而是意识形態的影响。
或者说,这就是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教条般的体现。
就算是指甲、头髮这样的东西,在明代人看来那也是自己留下的精血,不可弃之。
像朱翊钧自己的头髮掉了,或者他把指甲剪了,都会有宦官来专门收拾,將其放到盒子里保存起来。
等到朱翊钧驾崩之后,这些头髮、指甲就会隨著朱翊钧一起入葬。
这一点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亦或是民间百姓都是一样的。
头髮和指甲尚且如此,何况阉割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孝的人在儒家的意识形態下几乎不能算作是人。
因此皇宫里的宦官的心態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他们甚至自己轻贱自己,毕竟宦官们在皇宫里也是要读书的,也信儒家这一套价值观。
不是没有人能扛著这种压力继续前进,但是这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最终大多数宦官的愿望就变成了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钱,以及欺辱他人的快乐。
有良心、能够克制贪慾的宦官就是少之又少的存在。
朱翊钧默默看著眼前这一幕,將眾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自有计较。
他目光转向孙德秀,语气看似隨意地开口问道:“大伴,朕欲停选阉宦、改用胥吏这道旨意,自传出后,宫中可有非议?或有何人不满意?”
孙德秀闻言,心中微微一紧,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显露,略一沉吟,方才镇定回道:“回皇爷的话,非议不敢有,只是……私下里,確有些许牢骚之语。”
“多是些在宫门当差、看守宫苑的內官。”孙德秀措辞谨慎,“他们平日里与外朝官员接触最多,见惯了某些文臣的倨傲姿態。如今听闻此事,见那些文官似有得色,心中便……便有些不平,觉得失了体面。”
孙德秀声音略低了些,“之后便是宫中品级稍高、有些年资的老人了。大傢伙儿难免会想,往后新进宫的那些胥吏,到底是身家清白、四肢康健之人,与我等这些……嗯……身体残缺之人不同。將来若同处一宫,难免……心中会有顾虑,怕被人瞧轻了去。”
说到此处,饶是孙德秀自己,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仿佛想到了日后要向一个健全男子传授如何服侍君上、叮嘱內廷规矩时的尷尬。
“至於其他,倒也还好……”孙德秀话锋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哦,对了!倒是有那么一小拨人,听闻陛下此旨,反倒是……私下里拍手称庆,格外高兴呢。”
这话倒是勾起了朱翊钧的兴趣。
“哦?竟还有此事?”他微微前倾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探究,“此话怎讲?说来听听。”
“回皇爷,这些人,多是近一两年才净身入宫的年轻內官。”
孙德秀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他们想的是陛下既下了旨意,往后便再无新人入宫为阉宦了。那宫中老人渐去,新人不增,岂不是……轮也该轮到他们出头了?论资排辈下来,將来能近身伺候皇爷、执掌些权柄的机会,反倒比以前更大了!”
“奴婢先前也没往这处想,“孙德秀苦笑道,“后来一琢磨,倒也真是这个理儿。这帮小猴崽子,心思倒是活络!“
孙德秀心里暗道,说到底,入宫当差,又有几人不为求个前程富贵呢?
这道旨意,於他们而言,竟歪打正著,成了天大的好消息了。
换我刚入宫,我也高兴。
思及於此,孙德秀身形微微一颤,头默默低下。
心知这件事情自己要用心办了,皇爷这一手明显是处心积虑,早有打算。
到了他这个位置已经开始思退,安稳体面的离场才是他所追求的最好结果。
可不想和皇帝闹出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