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依旧无人前来。
但方逢时並不急躁,他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的是耐心。
张居正,必然会来找他。
果然,回到家中,与妻儿用饭未及半个时辰,张府的家丁便送来了拜帖。
“相国夤夜屈尊,老夫岂敢不恭候?”方逢时慢条斯理地捋著鬍鬚,语气平淡地对那家丁回復道,將心中的波澜掩藏得极好。
出乎方逢时意料的是,张居正来得比他预想中快了许多。
不过三刻钟左右,门房便通报,首辅张大人已至门前。
一番略显刻意的寒暄问候之后,方逢时將张居正延请入內室。
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在两人脸上,皆是神色莫测,看不分明。
“相国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方逢时打破沉默,脸上似笑非笑,带著几分明知故问。
张居正闻言,並未直接回答,反而轻轻嘆了口气,带著几分想要缓和气氛的意味:“金湖,你我相交多年,何必如此生分?唤我太岳便是。”
方逢时心中冷笑,面上却顺势接话,语气却陡然转为锐利:“既是太岳兄,那便请教:我兵部职方司诸般事权,可还能留在兵部?”
张居正脸上的那丝温和立时敛去,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金湖,旁事或可商量,唯独此事,断无可能。”
“此乃陛下与我反覆商议,为国家长远计,非为一己之私。”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方逢时,话语间已透出不容置喙的强势:“金湖,设立新司,势在必行。你,当真不允?”
这目光如实质般压来,方逢时只觉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他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再固执拒绝,下一刻,张居正便会拂袖而去,明日一早,参劾自己的奏章便会呈上御前,將自己彻底搞下台去!
这便是他张太岳的行事作风。
方逢时脑海中瞬间闪过高拱那张同样刚愎自用的脸。
嘉靖、隆庆以来,这些位居首辅之人,何其相似!
一个个权倾朝野,手段凌厉,说一不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就是看似温和的徐阶,骨子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逢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惧,转而採取了另一番策略。
他抬起头,盯著张居正,语气中充满悲愤:“太岳,我再敬你一声『太岳』!你我相交多年,捫心自问,这几年我方金湖可有半点对不住你之处?!”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著质问:“你推行新政,整顿朝纲,哪一次我不是竭力支持?!纵有非议,我何曾退缩半步?!结果,你今日便是如此回报於我?!”
“金湖,此乃公事,非我张居正一人之意。”
张居正闻言,眉头微蹙,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无奈。
他心中並非不知方逢时所言有几分道理,若非理亏,他又何需夤夜到访,亲自劝说?
但这新设衙门之事,乃是和天子允诺过的事情,绝无转圜余地。
他沉声道:“我並非独独针对你一人。朝中因新政而职权更易者,亦非少数。礼部亦有调整,水濂亦以大局为重。”
见方逢时只是冷笑连连,张居正心中暗嘆,知道若不给出些许安抚,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罢了,先许个空头人情。回头奏请陛下,给他加个『太保』虚衔,也算是全了同僚之谊。”
於是,他放缓了语气:“金湖,你且息怒。此事让你受了委屈,我心中有数。这样,待风波过后,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逢时听到“交代”二字,心中微微一动,他按捺住激动,面上却疑虑与不屑:“交代?哼,事已至此,你张太岳能给我方某人什么交代?”
“哦?”张居正闻言倒是真有些惊奇了,他本以为那只是安抚之语,未曾想方逢时竟顺杆爬了上来,当真索要起好处来?
这倒不像他平日风格……
“金湖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若兵部权柄被夺,届时,我自然无顏再忝居此位。”
方逢时並不直接討要,而是摆出以退为进的姿態,“只怕需得另寻他处,才能容下方某。”
“另往他处?”张居正稍一沉吟,立时觉得此事棘手。
方逢时官居正二品兵部尚书,若在京中调转,唯吏、礼二部尚书可堪比擬,然此二部皆心腹重臣,断无调换之理。
莫非……他是想外放?
张居正试探著问道:“金湖可是……意欲外放,暂避风头?若如此,南直隶、浙江巡抚,皆是肥缺重地,如何?”
见方逢时不为所动,他又加码道:“或是……金湖依旧心在军务?那三边总督如何?宣大、辽东,只要金湖愿意,我皆可保举!若往辽东,我更可为你向陛下请下『王命旗牌』,便宜行事!”
“哼!”方逢时闻言,脸上怒气更盛,猛地一甩袖子,“张太岳!你何必在此装糊涂!我堂堂大司马,执掌中枢兵权,岂是那些外放总督可比?你当我是那些钻营之辈,只图地方之权、封疆之利吗?”
他的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他要的,绝非外放!
方逢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將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强行压下。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新任首相,脸上刻意挤出一丝疲惫,声音也带著几分沙哑:
“太岳,我老了,精力不济,兵部那些繁杂的边事....確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顿了顿,仿佛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內心挣扎,才貌似无奈地提出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既然太岳你有心要组建一个新衙门来统筹边务,想来是更得力的安排。这新衙门的差事,我或许还能勉力为之,也算为朝廷再尽一份绵薄之力吧。”
“哦?”
张居正端坐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狭长的眼中精光陡然一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借著这个动作掩饰了內心的惊愕。
方逢时竟然將主意打到了这个他连名字都还没最终敲定的新衙门上?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方逢时会为了职方司跟他死磕到底,或者乾脆负气请辞,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手!
张居正放下茶杯,脸上恢復了那標誌性的、高深莫测的平静,语气却带著不动声色的试探:
“金湖,此事体大,乃是皇上亲自瞩意,命我筹办的。这新衙门主官的人选,最终须得圣上钦定,我…亦不过是奉旨行事,略有举荐之权罢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方逢时脸上,似乎想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况且,这新衙门的品级尚未议定,一切草创,事务繁杂。金湖兄你身为堂堂兵部尚书,屈尊就任,恐怕…有自降身份之嫌啊。”
“哼!老狐狸!”方逢时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还拿皇上当挡箭牌,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主意,陛下早就跟我透了底!这新衙门要总揽军务、外务,权柄之重,品级能低到哪里去?文渊阁才几品?不照样挤破了头?还想用这些虚言来誆我?”
他强行按捺住几乎要衝口而出的嘲讽,语气依旧维持著那份恳切。
“无妨,品级之事,身外浮名而已。”他摆了摆手,仿佛真的不在意,“既然太岳你有举荐之权,那便费心上报老夫的名字就是了。我毕竟执掌兵部多年,对职方司事务也算熟悉,想来这新衙门的差事,总不至於完全摸不著头脑。”
他直视著张居正,语气加重了几分,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至於身份…唉,太岳你也知道,兵部经你这一番『调整』,我怕是也待不下去了。与其占著尚书之位惹人閒话,不如去新衙门做点实事。”
他甚至还体贴地为张居正找好了台阶: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岳你举荐了我,最终陛下圣心独断,未曾选中老夫,那也是天意,我绝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懟,太岳以为如何?”
这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决心,又封死了张居正推諉的后路。
张居正闻言,沉默了片刻,右手不自觉地开始缓缓捋著頷下那保养得极好的长须,目光深沉,在方逢时脸上逡巡。
他万万没有想到,方逢时居然想去这衙门。
他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