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张居正只是想更深入地听听他们几个老臣的意见?
然而,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的侥倖。张居正果然不是要听意见,而是要夺权。
“兵部职方司?呵,兵部没了它还是兵部吗?”
方逢时只觉得极其可笑,当场反问过去,但不成想,张居正保持沉默,潘晟却在一边为张居正开脱起来。
说什么我等俱老矣,能少操劳一番也是好事,太岳果然体贴之类的狗屁话。
“好事?!”方逢时气得浑身发抖,白的鬍鬚都根根倒竖,恨不得將那狗屁话塞回潘晟的嘴里。
可他偏偏发作不得。
因为张居正同样“体恤”了礼部,要求他们让出行人司、四夷馆等部门,那几乎等於交出了大明朝的外交权。
潘晟,这个老狐狸,割让的肉比他还多,却偏偏做出一副“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的模样,堵得方逢时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几乎要炸开。
可潘晟的话语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全天下谁不知道潘晟是张居正的座师?
满朝谁不知潘晟是张居正最忠心的党羽??
方逢时气疯了,枉他这些年支持张居正,为了新政推行,节省开支,他还苦心裁撤军费。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方逢时在心中狂吼,“我必上奏天子!弹劾你张居正狂妄自大,一朝得势便擅权专断,目无朝廷法度,侵夺我兵部职权!”
他想不通。
他是真的想不通。
自己这些年,为了支持张居正推行新政,为了那所谓的“节省开支”,他这个兵部尚书,忍著多少同僚的白眼和军队的怨言,费尽心血,一笔一笔地核算帐册,精打细算地裁撤军费。
他背负了多少骂名,承担了多少压力?
到头来,换来的就是这个?
这就是他方逢时呕心沥血辅佐的回报!
职方司若失,他方逢时还有何面目在兵部立足?
兵部的同僚后辈,將如何看待他这个將兵部权力拱手让人的尚书?
他还有何顏面面对那些为国戍边的將士?
“不行!绝不能退!”方逢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这不仅仅是部门权力的得失,这关乎他的声誉,他的整个政治生命。
他可以老去,可以致仕,但他绝不能在这样的羞辱下,被人逼退,落得个威信扫地、身败名裂的下场!
就在他心头怒火与悲凉交织,翻腾不休之际,一个尖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宫里的宦官来了。
“大司马,皇上召见。”
如同久旱逢甘霖,方逢时从未觉得宦官的嗓音如此好听,他猛地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他迫不及待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迈著官场上惯有的小碎步,急急跟上宦官。
通往乾清宫的丹陛近在眼前,方逢时再也顾不得仪態,几乎是小跑著冲了上去。
每一步,都带著他对天子主持公道的期望。
他要將满腔的委屈与不公向大明朝真正的主人,倾诉而出!
朱翊钧迷茫地看到了从殿门外跌跌撞撞小跑著进来的身影,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这位平日里还算沉稳的老臣,此刻官帽都有些歪斜,老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懣,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带著哭腔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宫殿的寧静。
“怎么回事?”朱翊钧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边境出事了?!”朱翊钧脑子里瞬间闪过一连串灾难。
“蒙古俺答汗又南下了?不对啊,歷史上封贡互市之后,蒙古已经很安分了。”
“难道是日本的织田信长按捺不住,也想不开要打朝鲜?”
“还是南边?倭寇又死灰復燃,大规模登陆了?”
“总不能是缅甸那边不安分,跑来打云南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猛地摇了摇头。
现在是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这些破事还得等好些年才会发生。
“不至於吧?”朱翊钧只觉得匪夷所思,“我就穿越过来两天,跟张居正做了个政治交易,让他当上首相,然后按部就班开了个朝会,这就能扇动这么大的蝴蝶翅膀?直接把未来几十年的大麻烦全提前召出来了?”
他开始疑神疑鬼,也难怪他紧张,方逢时这身份,他这状態,任谁看了都得往国家安全上想。
就在朱翊钧胡思乱想、心惊肉跳的时候,方逢时已经开始了他的哭诉,那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悲愤,仿佛积攒了天大的委屈:
方逢时跪伏在乾清宫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悲愤,几乎是一口气將话倾吐而出
“臣,兵部尚书方逢时,叩见陛下!臣今日冒死叩闕,实有万分委屈之事,不得不稟奏圣上!”
他抬起头,老眼中含著泪光地望著御座上的皇帝。
“方才,臣与几位同僚往文渊阁向首辅张先生道贺。本是同朝称庆,岂料张居正竟屏退左右,私下將臣与礼部潘尚书唤至直房,名为商议国事,实则.....实则....”
说到这里,方逢时声音一哽,似乎难以启齿,但隨即化为更深的愤怒
“实则是强索部权!张居正竟要臣將兵部职方清吏司划归內阁!职方司掌天下武官銓选、兵籍地理、军镇调度,乃我兵部之臂膀,国之爪牙!若失此司,兵部岂非只剩一具空壳?臣这个兵部尚书,岂非成了徒有虚名的摆设?!”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张居正新晋首相,圣恩浩荡,臣等无不感佩。然,甫登相位,未安抚眾臣,反急於揽权,视六部职权如私產,隨意取夺!此乃动摇国本啊!祖宗定製,部院分职,各司其责,何曾有过如此先例?!”
他语气一转,充满了被辜负的痛心
“臣执掌兵部以来,兢兢业业,为推行新政,为节省国帑,臣不惜得罪袍泽,苦心孤诣裁撤军费冗员,自问上不负陛下所託,下不负黎民百姓,亦无负朝廷之新政,却未曾想,臣一片赤诚,换来的竟是今日这般逼迫!礼部潘尚书....竟似有附和之意!然臣以为,部院之权责,乃陛下所授,非臣一人可弃!臣若今日退让,他日有何面目再立於朝堂?”
方逢时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孤注一掷的恳求
“张居正此举,究竟是为国事,还是为一人之权欲?兵部职权,是否可如此轻易割裂予夺?臣愚钝,百思不得其解!臣今日已是无路可退,唯有恳请陛下圣断明察!若陛下亦以为兵部可无职方司,那臣……臣唯有乞骸骨以谢陛下。”
说完这句几乎是赌上了一切的话,方逢时將头埋得更低,苍老的身体微微颤抖著,伏地不起。
他没有抬头,自然看不到御座之上,皇帝脸上古怪、精彩的表情。
乾清宫內,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俯首触地的方逢时却开始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