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想起来了,昨天张居正覲见时,確曾提及此事,希望不再受封赏。
原本这是按照惯例的嘉奖,意在表彰忠臣。
然而,眼下的张居正,权势与荣衔已近人臣之巔,封无可封。
再往上封也不过些许虚名,但就是这些虚名,恐怕连张居正自己心底都会滋生些许不安感。
他寧可不要这份“恩典”,也要避开那潜在的政治风险。
“原来如此。”朱翊钧心下瞭然,却依旧按著朝会的流程,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依惯例,当如何加恩?”
大明朝廷,最重“惯例”。
官僚机构越是运行日久,便越是路径依赖,遵循旧例。
因为这是最稳妥、也最不易出错的方式,尤其是在这个高度依赖文书流转的体制內,“按例行事”几乎成了一种政治正確。
这一点不管是大明还是后世都是如此,哪怕是一些大公司,依旧如此。
吴兑显然早有准备,面不改色,不假思索地应答:“启稟陛下,英宗朝时,大学士杨溥、李贤等,皆有服中升官考满之例。”
他言简意賅,直接给出了歷史先例。
“哦。”朱翊钧若有所思,目光缓缓转向队列前排,那位身形清癯、肃立不语的內阁首辅。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声音带著几分轻鬆:
“先生可有想要的赏赐?但说无妨,朕便成人之美,尽数赏给先生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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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陛之下,百官闻言,神色各异。
有人嘴角不屑地向下一撇,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嗤鼻;有人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暗自嘆息;更有甚者,目光深处掠过一丝嫉妒与恨意,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表情虽千差万別,但他们心底涌起的感受,却是惊人的一致。
陛下对这张居正的荣宠,当真是……无以復加了!
见此情况,张居正连忙站出来到御前奏:“家父去世,臣本该泣血恳请辞官守制,以尽人子之孝。然蒙圣上隆恩,再三挽留,臣不得已,才请求在京守丧。幸蒙恩准,臣归葬先父后即刻回京,且陛下特许臣免去朝参、停发俸禄,素服办公。”
他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但语气却保持著极度的恭敬与恳切,“陛下,臣外则勉力处理国事,內则时刻不忘守丧尽礼。虽身居官位,实则与寻常在任大不相同啊!”
“陛下並未真正夺臣之情,臣亦从未正式起復,此情形与英宗朝杨溥、李贤诸公本就不同。况且....”张居正话锋一转,提及关键,“前年陛下大婚,內阁诸臣皆蒙封荫之恩,唯独臣因丧期未满,陛下特命礼部待臣服闋之后再行补议。”
“陛下当时体谅臣居丧之情,不可加恩。既然彼时不可因大婚而升官,今日又岂能独独因考满而加赏?”
朱翊钧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仿佛真的刚刚想起这桩旧事,之后竟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哈哈!先生不说,我竟真的忘了此事!”
他笑声爽朗,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带著一种近乎亲昵的熟稔:“原来大婚之时,竟未给先生封荫?如此说来,倒是我这个做学生的,愧对先生良多矣!”
张居正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跳!
皇帝这反常的態度,以及这刻意表现出的“师生情谊”和“愧疚”,让他瞬间警惕到了极点!
他竟完全摸不准这位天子打算做什么?!
旁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也是心头微震,暗暗感慨:“一个文臣,竟比咱们这些宦官还要受宠,陛下开心时竟连『朕』都不用了……这荣宠,真是……”
而刚刚上奏的吏部左侍郎吴兑,则已是额头冷汗涔涔,背心发凉。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著,万一皇帝再问及相关案例或规矩,该如何措辞,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先生既为国事废寢忘食,使得四海晏平,宇內清明,”朱翊钧笑声一收,目光重新落在张居正身上,语气却变得不容置疑,“若不加重赏,朕何以昭示天下,何以激励百官,何以服眾心?”
不给张居正说话的机会,朱翊钧只是略作停顿,目光微垂,仿佛在深沉思索,隨即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声音传遍百官:
“朕常思古之贤相,伊尹辅商,周公佐周,皆以殊礼待之。今先生之劳,定国安邦,其功岂在伊、周之下?”
此言一出,张居正一直恭敬聆听的身躯,猛地一滯!
“何其急也?!”
这四个字如同闪电般划过张居正的脑海。
他瞬间明白了!
皇帝根本不是要什么“加恩示优”,而是要藉此机会,定下相位!
这是要当著文武百官的面,把他架在火焰上烤!
果然,还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御座上充满威严的声音,便再次清晰地传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大明立国二百年来,內阁虽总揽机要,辅弼朕躬,然终究名分未正,事权不清!先生匡弼社稷,夙夜匪懈,功在千秋,彪炳史册!朕意已决:先生当为我大明『首相』!以『首相』之名,名正言顺,身居內阁,领导百司,总理庶务!自今日起,凡六部诸司奏章,皆需先呈送首相票擬,再交由司礼监批红!”
“轰!!!”
皇帝的话语,如同一道九天惊雷,毫无徵兆地在死寂的皇极门丹墀之上炸响!
丹陛之下,肃立的百官,无论文武,无不骇然变色!
皇极门丹墀之下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震惊之中!
首相?相位?领导六部?奏章先呈首相票擬?!
此为皇明二百多年来未有之事。
皇帝话音刚落,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便被骤然打破!
最先做出反应的,便是那些以纠劾百司、直言敢諫为天职的御史言官!他们顾不得平日里监察仪態的职责,忍不住低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不安,心里面则涌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反对情绪。
盖因如此改制,他们便不能隨意上书於皇帝抨击內阁大臣。
其中,更是有人按捺不住,失声低呼:
“此举是动摇国本!”
另一侧,武勛一班的將领勛贵们,闻言也不禁骚动起来,脸上写满了惊疑与警惕。
文官权势的急剧膨胀,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
然而,大明朝武臣不预政务已久,他们虽心有不满,却一时间面面相覷,竟无人敢率先出列置喙。
就连文武两班身后身著甲冑的卫士身体闻言也不禁一颤,甲片摩擦之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在这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一道身影从班列中站了出来!
左副都御史王篆。
他脸色铁青,步履沉稳而急促,快步来到御前,不顾失仪,直接跪倒在地,朗声奏对:“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篆谨奏:”
接著王篆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相击,响彻丹墀。
“自洪武十三年,太祖高皇帝罢黜丞相,分权於六部,设都察院、通政司、六科以相互牵制,我大明国祚得以绵延近二百载,正赖此祖宗定製,权力分衡,方得稳固!”
“今陛下一旦更张旧制,重设首相,赋予一人统领六部之权,此乃集权於一身,恐將开启臣下僭越之端,后患无穷。”
王篆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语气愈发激昂:“陛下可还记得史册所载?昔日西汉霍光,权倾朝野,废立君主;东汉末年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
此二人,皆是以重臣、丞相之名,行篡逆之实!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道陛下亲览史册,竟浑然忘之乎?!”
“昔蒙元宰相燕帖木儿,政变夺权,毒杀元主,擅自废立,以至中原动盪,民生凋敝,红巾之火遂成燎原之势。”
“幸天降太祖廓清宇內、驱除韃虏,我皇明遂成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