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但求一诺,永为大明之臣!
按理说,朱寅占领南京之后,就应该主动邀请申时行等致仕安养的南方老臣,起码要装模作样的做出问政、礼敬的姿态。
毕竟,他们的威望很高,在南方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代表了强大的江南士族和南方商帮。
可是,朱寅并没有邀请申时行等致仕大佬。因为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双方的矛盾不可能化解。
那还不如不见。
但朱寅也清楚,就算他不主动邀请,申时行等人也会不请自来。
“夜猫子入宅,无事不来。”朱寅笑道,将拜帖交给宁采薇,“还不是好事。”
“申阁老来了,我还能不见?此人门生故吏遍天下,连户部尚书李廷机,都是他的弟子。”
宁采薇星眸微眯:“也好,今日他们来了,就让他们提高一下认识,谁才是真正的南方主宰。这些年,我的商社在江南阻力很大,盐、茶、纺织、粮食、瓷器、钱庄等大宗生意,他们几乎垄断的水泼不进。”
宁采薇对江南豪族,怨念颇深。
她的商社,在江南很难插手这些最赚钱的大宗生意,只能做一些没有被垄断的新兴生意,比如奶、翡翠、制药、钟表、玻璃等项目。
她在国内的商业布局,江南遇到的阻力最大。
朱寅冷笑道:“朝堂官场之上,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相公阁老、正人君子,口口声声君君臣臣、家国天下。可是他们的家族亲朋,却大肆兼并土地、垄断走私、官商勾结。国库穷了,百姓穷了,这些豪族却都是肥得流油。”
“古今中外,最言行不一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和尚,二是这些士族官僚。”
“就说申家,占了稻田七万亩,田两万多亩,桑园三万多亩,织机两千张、钱庄十七家、当铺五家。光是给申家当佃户、织工、雇工的人,就有一两万。”
“还有华亭徐家,光是奴婢就有三千人,家丁都佩倭刀,装备甲胄胜过边军,用黄金当夜壶。”
“可是他们如此有钱,却又抗税。截止今年,苏州、松江两府拖欠的国税,就累计到三百万石!几乎都是这些官僚地主拖欠的。徐家累计欠税十七万石,申家累计欠税八万石。大官大欠,小官小欠。普通百姓不但没有能力欠税,还要多交,替他们弥补亏空!”
宁采薇说道:“可是他们这些士族豪强,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却又不拿出来作为资本,而是窖藏起来。交的税又少,又垄断市场…”
朱寅拍拍媳妇儿的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出台商税法和商业法,打击他们非法垄断么?放心,这是改革的重点之一,我一定会推行,但不是现在,时机不成熟。”
宁采薇点头:“我不急。这么多年都忍耐过来了。咱们的新军没有练好,南方又不安稳,暂时不能动。”
朱寅笑道:“我出去迎接他们,还是要见见的。你快去给婴宁喂奶吧,孩子还是要多吃吃母乳。两个奶嘴伺候着她一个孩子,这福气还小么……”
上一刻还在说大事,下一刻就是虎狼之词。
“讨厌!”宁采薇笑骂一声,“去你的吧。浪费都不给你。”
朱寅哈哈一笑,“你看,这就是资本家的嘴脸,牛奶倒了都不给穷人喝…”
一边说一边在女人的咭咭娇笑声中出了房间,出府去迎接申时行等人。
采薇却是虚空给了他一脚,对小老虎的背影挥挥粉拳。
……
国公府门的照壁前,此时停了一溜的车马轿。
轿中先后走出几位华发银须的老者,皆着素色直身,头戴方巾,拄着鸠首杖,个个气度贵重,仪态闲雅。
他们虽已致仕归乡,步履间仍带着信步庙堂的雍容气度。
为首者乃前任首辅申时行,虽年逾甲,眉目间仍可见当年调和阴阳的从容。其后跟着的是许国,瘦削身形挺如青松,眼底藏着不肯磨折的锋棱。
接着下轿的王一鹗略胖些,扶着竹杖喘息。后面又是汪道昆、周世选、陈有年等人,共有八位。
每一位,都是当年在朝堂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朱家今日,这可谓四皓临门啊。
一群气度俨然的老先生,站在朱府门前,扶杖看着“宁国公府”、“大都督府”的匾额题字,不禁有点恍惚的摇头轻叹。
这座美轮美奂的公侯府邸,他们之前自是来过的。不过那时,这里还是李庭竹的侯爵府。
不过一个多月光阴,当年的主人就葬身长江鱼腹。而这座南京有名的豪奢巨宅,就成了所谓的宁国公府、大都督府!
而一夜之间,皇长子信王就在南京称帝,那位当年的千古神童、江左朱郎,居然成为权倾南国的摄政太傅。
真是颇有隔世之感啊。
申时行等人感叹之余,心中很是悲凉。
国家怎么成了这般模样?这不仅是南北分裂,两明并立,也是人伦之惨剧、纲常之颠覆、礼教之委地啊。
开国以来史笔难书之事,莫过今日。便是靖难之变、土木堡之变、南宫之变、宁王之乱、大礼议之争、国本之争…都没有这第二次靖难之变,更让人痛心疾首!
朱稚虎真是藏得太深,太深了。
此人谋划之远,城府之险,属实难以蠡测。细想起来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他甘为知县不声不响,忍辱负重的蛰伏三年,一朝出手便是惊天之举、雷霆一击!
他居然能调动隐藏海外的兵马,瞒天过海的袭占南京,还提前收买了南方很多官员将领,硬生生的下了这盘偷天换日、另起炉灶的大棋。
一举翻盘不说,还掌控了南朝大权!
他们都是饱经风霜、阅人无数的老臣,可是他们遍数史书,却找不出第二个像朱寅这种大奸如忠、处心积虑的少年枭雄。
可是事已至此,反对朱寅也是徒劳无益,关键是如何善后,达成天下安稳方是个了局。
但为大明社稷,黎民福祉,今日不得不联袂而来,见一见这个号称摄政的江宁氏!
“玄翁。”王一鹗对申时行说道,“朱稚虎会不会见我们?江宁氏怕是心中有愧,不愿相见吧。”
申时行抚须沉吟,“朱稚虎号称雅量高致,爱惜名声,向以名声自居。他若是不见我等,名望更加有亏。吾猜测,他必会相见。”
“玄翁所言极是。”瘦骨嶙峋的许国点头,“朱稚虎并非沽名钓誉之人。他之前不主动见我等,多半是心有苦衷。今日我们以老迈之躯,主动上门求见,他没有闭门不见之理。”
话刚落音,大门口戒备森严的家丁护卫一起行礼,异口同声道:“主公!”
朱寅终于出来了。
朱寅换了燕居闲适之服,头戴方巾、身着沉香色纻丝直裰,然后亲自迎出。
出了府门,抬眼看见这群当年在北京就很熟悉的致仕老臣,年仅十九岁的摄政太傅打个哈哈,手中折扇往腰间一插,站在阶下拱手环环一作揖,两手上推过眉,朗声笑道:
“金陵吹金风,故地迎故人。”
“今日诸位先生光临寒舍,降阶驾到,晚生何幸如之,真乃蓬荜生辉啊,欢迎之至!”
但见他面如冠玉,笑若春风,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教人不敢逼视。既像一位谦恭儒雅的温良君子,又如一柄藏锋鞘中的宝剑,难以一眼看穿,无法一言定论。
朱寅说了迎接词,便再次执弟子礼长揖,一一说道:“晚生见过玄翁、颖阳公、云衢先生、南溟先生…”
却是给足了对长者前辈的礼数。起码礼节上,绝无挑剔诟病之处,竟是毫无摄政太傅的权臣架子。
只是那一双手拱手作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显然除了执笔写诗之外,亦能挽弓射鹿!
朱寅礼毕时,目光掠过八位老臣,将这八位老朋友的神情尽收眼底,笑道:“园中丹枫正艳,特备阳羡茶候教,诸位先生请。”
他七年前刚入仕,在北京为官时,深得申时行、许国等人的关照。他能成为皇长子的老师,申时行等人也出了力。
那个时期,这些老先生是很喜欢他这个江南晚辈的。
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既已致仕归乡,朱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神童了。
八老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朱寅,心中五味杂陈之余,也颇为唏嘘。
当年那个清声稚气、心若赤子的江左朱郎,再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心机如海、大奸若忠的权臣。
曾经那个清如晓天、明澈如水的芳华少年,到底去了哪里啊。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遗憾、更悲哀的么?
“各位先生,请!”朱寅再次说道,“奏乐!”
府门口的乐器,顿时丝竹悠扬,琴瑟齐鸣,奏起迎接贵宾的《朝元歌》,庄重雍容,很符合申时行等人的身份。
礼乐打断了八老的思绪,众人一起举手答礼,跟着朱寅进入宅院。
进入之后,宾主站在庭前,再次揖让一番,然后继续入内。
众人穿过月洞门,但见白墙环抱的庭院中,百年枫树如火如荼,树上却挂着着新奇的自鸣钟,铜摆左右摇动,滴答作响。
这就是如今风靡大江南北的自鸣钟了,宁寅商社的独家货品,天下无一物二。
登堂入室之后,穿过三重月门,就来到静美如画的丹园之中,被请入半露天的茶室坐下。
但见庭中太湖石玲珑剔透,曲水流觞处植着数十株丹枫,红叶落在青苔上,如溅血珠。
侍童奉上的茶是北苑龙团、阳羡,白瓷盏中茶汤清碧。金丝檀木茶盘上刻着《兰亭序》,出处雅致入微。
“玄翁、颖阳公、云衢先生…晚生何德何能,竟劳诸位相公联袂来访。”朱寅坐下来长揖及地,礼数周到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是,他作为故人,却绝口不提当年北京故事,这种疏离的态度也是清清楚楚,分明是要摆开距离,不愿意太过亲近,无非是客套二字。
申时行心中有数,微叹一声,说道:“稚虎不必多礼。老朽等山林野人,不过是听闻贵府秋色冠绝金陵,特来叨扰一盏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