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与露水混合物,喘著气道:
“回大贤良师,此地山民所练路子,跟中原武林大相逕庭。中原讲究內炼一口真气。”
“而此地山民,修的是『外炼』,从小就被族中『蛊老』用独门秘药浸泡、鞭打、毒蛊咬噬,熬炼筋骨皮膜,追求的就是一个铜筋铁骨,刀砍一条白线,虫豸难侵。只是……”
他摇头嘆息,带著一种看惯生死的漠然:
“那炼法……太过酷烈霸道。十个娃子送进去,能活著熬成材的,最多一两个。”
“是以各寨人丁都不旺,像中原那种几十万人的大城在这南州是绝看不到的。”
陆倩男闻言,英气的眉毛紧蹙,难掩震惊。
如此骇人听闻的淘汰率,这门炼体功法是如何流传下来的?
李巴看出了她的困惑,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而麻木:
“陆姑娘,您在中原待久了。”
“在这里,人命?不如南州林子里的一捧烂芋头值钱哩。”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如重锤让陆倩男心头一震。
她以为中原权贵视民如草芥已是惨绝,却没料到这蛮荒林海深处,生命竟被碾磨至这般卑微尘土般的境地。
梁进若有所思,抬手示意轿停下。
他將行至身侧的悲空招近,低声问道:
“大师,敢问令师兄悲一,究竟於何处走火入魔?”
悲空双手合十,眉宇间掠过一丝刻意压制的忧色:
“回大贤良师,师兄清修本在阳州,彼时正值战乱之后,遍地哀鸿,师兄慈悲为怀,亲赴彼处为亡者昼夜诵经超度。”
“许是戾气缠身,亦或目睹人间惨剧过於悲慟,心魔骤起……不幸入劫。”
梁进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关键:
“阳州?然此时却身在南州深处?”
他手指点了点脚下的湿滑腐叶:
“阳州虽与南州相接,但此地位於南州腹地,距阳州边界何止千里?其间高山深涧,绝壁急流无数。”
“一个业已迷失心性、只凭杀戮本能驱使的『魔头』,是如何这般目的明確,一路南奔,直抵此处才被发现的?”
悲空默然片刻,那平静的佛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最终嘆了口气:
“此事……確有蹊蹺。贫僧当日亦匪夷所思。”
“师兄入魔之后,非但未在阳州就近作乱,反而一路避城就野,南下路径出奇地执著、准確。”
“贫僧奉法旨一路苦苦追踪、奋力阻截,若非如此竭尽全力,此刻他只怕已遁入这十万大山最幽深之处,真成了潜滋暗养、遗毒无穷的绝世凶孽。”
梁进听完,心中冷哼更甚。
这悲空和尚果然隱瞒重重,如老蚌含珠,不撬不开。
不过他的心思本不在这万佛寺的丑事之上,归墟不腐尸才是目標。
他也不点破,只淡淡应了一声,便示意继续前行。
艰难跋涉数个时辰后,西沉的日头几乎完全隱没於如墨的层峦之后,天光迅速昏暗。
奇诡的是,南州山林並未因夜幕落下而沉静入梦,反而整座山林仿佛活了过来一样。
无数白日匿形的夜鴞、昆虫、猛兽仿佛骤然甦醒,发出此起彼伏、渗人魂魄的怪叫、振翅、爬行和低吼,匯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属於蛮荒夜晚的乐章。
湿气亦因夜幕更浓重了,如同冰冷的鬼手顺著衣领袖口钻入肌肤,黏腻湿冷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令人烦躁不堪,体力消耗倍增。
终於。
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一行人攀爬上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
坡下是一片被浓密林木覆盖的幽深山谷。
这里,正是李巴口中所言,用以困锁悲一的“囚笼”所在。
这也是悲空与眾人早先选定的除魔基地,具备居高临下俯察全局的优势。
眾人挤在山坡边缘,透过稀疏的树影向下望去。
山谷本应用各种延时发声装置和人血牲畜鲜血为诱饵,製造声响和血腥气,牵引著那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在固定区域兜转。
然而此刻——
山谷內死寂一片。
那种死寂,空洞得令人心悸。
没有诱饵机关发出的任何噪音,没有悲一暴怒狂躁时的嘶吼咆哮撞断树木的动静。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填塞了山谷的每一寸空间。
李巴扶著旁边一株湿滑的树干,探身竭力张望,脸色在晦暗的光线下已不是苍白,而是死灰:
“看守的弟兄们都……都没影子了!不该!这绝不可能!”
他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
“是那鬼!定是那厉鬼来了!它把他们……全害了!全害死了!!”
悲空脸色也是急变。
留守此地的不应有近二十名马帮精锐和三四十名武林同道!
即使有紧急情况需转移核心营地,也必会留下联络暗记与警戒人手!
眼前的情形透著一股难以言喻、令人骨缝发凉的诡譎。
“必须找到师兄!”
悲空声音带著惊急:
“若让他彻底挣脱束缚流窜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立刻分头搜索,追寻他的踪跡!”
一眾武者闻言,正要行动。
“等等。”
梁进的声音不高,却如带著奇异的力量,瞬间压住了悲空的急促和周边眾人正要散开的动作。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夜幕投向那片死寂无声的山谷下方,声音带著一种冰冷的判断:
“你们不觉得……那里,太安静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眾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这一凝神,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异样。
夜森林的“脉搏”消失了!
没有树叶婆娑的低语,没有夜梟啼叫的孤寂,没有毒蛇游弋的窸窣,没有昆虫翅膀摩擦的嗡鸣……什么声音都没有。
唯有风,偶尔掠过极远处山谷口更高的树梢,发出低沉呜咽般的嘆息。
这片本该生机勃勃的山谷腹地,此刻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玻璃罩扣下,断绝了任何属於活物的声音传递,化作一片纯粹的、令人心底发毛的……死寂真空。
悲空顺著梁进深邃的目光望向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中央,瞳孔猛然收缩。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著脊椎爬升。
他立刻决断,抬手示意,声音压得极低:
“大贤良师法眼如炬……在那里!”
“保持阵型!合围!动作务必轻缓!”
他对梁进所指的直觉判断信了大半。
所有人如临大敌,心臟擂鼓般跳动。
他们分散开,形成一张悄无声息收紧的网,借著丛林的暗影和粗壮树木的掩护,像一群最谨慎的猎人,缓缓地朝著山谷中心那团被无形寒气和死寂包裹的区域推进。
越靠近核心,空气仿佛也凝滯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越来越浓,並非山间的雾瘴寒气,而是带著某种腐朽、绝望乃至隱约的血腥味,无声地顺著皮肤的毛孔钻入骨髓深处,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包围圈渐渐收紧。
眾人紧握兵器,冷汗浸湿了握著兵刃的掌心,眼神死死锁定前方那片异常集中的黑暗。
终於。
一束惨澹的月光,奇蹟般地穿透了上方层层迭迭、密不透风的厚重树冠,如同苍白的舞台顶灯,孤独地投射在山谷中央一小块腐叶空地上。
空地上矗立著一株极其古老扭曲的参天巨木,形如扭曲挣扎的巨人臂膀。
而在那巨木虬结粗壮的树根旁……
一道人影!
衣衫襤褸不堪,原本可能是明黄或灰褐色的僧袍残片被撕裂、划烂,骯脏地掛在枯槁瘦削的身躯上。
他就那样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站著。
一颗光禿禿的头颅,此刻却前倾著,沉沉抵在冰冷潮湿、布满青苔和蘚类的粗糙树干之上。
他的双手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自然姿態的姿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
沾满粘稠暗褐色血污的手指,却如鹰爪般微微张开著。
指尖还在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有粘稠的血珠渗出、匯聚、坠落,融进下方腐黑如淤泥的落叶里。
那血,绝非属於他自己。
这景象诡异绝伦。
他整个身体紧绷如硬弓,维持著这“以头触木”的姿势,如同被无形的钉锤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刚刚从尸骨堆中爬出、又被施了定形咒的活尸雕塑。
当无声无息的围猎者们逼近到他周围数十丈之內,那近乎凝固的气息被微微搅动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敲在所有人心头的枯枝断裂声响起。
那人影骤然动了!
抵著树干的头颅猛地向后挺起!
僵硬的腰杆隨之发出一连串噼啪作响、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
借著那束惨白的、仿佛已预见了这恐怖一幕而降临的月光,眾人终於完全看清了那张脸——
嘴角被生生撕裂直至耳根,露出森白染血的牙齿!
面部肌肉极度痉挛扭曲,布满了紫黑色的污血和划痕!
最令人骨髓冻结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黑瞳!
整个眼眶內如同灌满了沸腾、粘稠、散发著浓郁腥气的……鲜血!狂暴!怨毒!
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毁灭欲望在里面疯狂旋转!
那不是人的眼神,那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罗剎恶鬼!
直勾勾地锁定了下意识停住脚步的眾人!
他,就是悲一!
走火入魔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