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风雪蚀骨,命火不熄
极北荒原,苍茫如初。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不是雪白,而是死白。
那是连光都被冻住后的颜色,是时间凝滞、生命绝灭的颜色。
风,从北冽之极吹来,不啸,不哗,不动声色,却能剥皮噬骨,穿魂断念。
它裹着冰屑、骨粉与不知多少年未腐尽的兽血,呼吸之间便似吞下了一整个荒野的霜寒。
而在这天地尽头,有一个人,正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
楚宁身披风裘,雷息微绕,步履沉稳如常,但那道身影在天地间显得如此孤独、沉默、坚决,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尊负雪而行的残碑。
他已在这片无尽的冰原上走了整整两个月。
从踏出雷祭坛的那一刻起,雷心便归于寂寂,不再共鸣;雷骨中的电鸣仿佛也被极寒禁锢,像是这片天地对他这逆命之人的排斥。
他试图运转功法、激活雷脉,但每一次吐息之间,寒气便透体而入,逆刺五脏六腑,连识海都泛起一层凝霜。
他咬牙坚持,日复一日,以意志牵引雷息缠绕心脉,如披一道虚无雷绫,护住胸口最深处——那颗为她而跳的雷心。
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有时候他会用雷刀撬开冻土,挖出一截兽骨,就地点燃,只为熬过一个子夜;有时候他会将手掌插入雪地,用雷意与血肉对抗寒侵,只为唤醒逐渐麻木的神识。
哪怕那一瞬,他体内雷息逆乱,魂火如蜡泪倒流,他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跪倒。
他曾想:“就这样死在这片雪原也好……”
可每一次这种念头生起时,他胸口那枚狐首吊坠便微微一热。
就像她,在用最后一丝魂力回应他:“不行,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家。”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
极北之寒,不只是冷,它像是一种无形的审判,剥落血肉、熄灭神魂,试图将万事万物都打磨成一块“空白”。
那种冷,是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的冷,是死去时连遗骸都冻结成寒晶的冷。
可他不怕。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死。
他怕的是——自己倒下了,而她,还在等。
她残魂早已濒临灭寂,吊坠中的狐焰每一次闪烁,都比上一次更弱一分。
他知道,她已经撑不了太久。
炼血堂还未覆灭,十二邪祟已显身,早有杀机在极北酝酿。
可青璃不能再等了。
“你快点……”他依稀听见她说这句话,“我要撑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前行。
哪怕风雪将他眼睛刺瞎,哪怕雷骨冻结寸断,哪怕这天地成坟,他也必须——带她回去。
回到祖地。
回到能让她想复活的地方。
可这一日,他还是倒下了。
他的最后一口气,化作一道白雾,浮在唇前,未及散去,便结出霜晶。
他的膝盖没入雪中,雷心再无波动,世界开始旋转。
他倒下那一瞬,似乎听见自己骨骼崩裂的脆响,也似乎看见前方数十步外的雪地,开出一朵淡蓝色的,正是她最喜欢的。
“你还在走啊,楚宁……”
她的声音,从风中来,不是幻听,而是他活下去的执念所化。
“你要走到哪里去呢?”
“带我回家啊……”
他眼皮微垂,睫毛凝霜。
天地在他眼中开始扭曲,风雪在耳边变成了低低雷鸣。他想伸手去捂住胸口那枚吊坠,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缓缓闭眼,意识如一尾沉入深海的舟,坠入黑暗深渊。
——可那黑暗中,狐焰微燃。
——她,尚未彻底消散。
……
再醒来时,眼前并非冰蓝雷芒。
而是一点极弱的橘黄。
那是灯火,一盏兽脂小油灯,摇曳不定,仿佛在风雪缝隙中瑟瑟燃烧。
微光浮动间,一股淡淡的温暖缓缓驱散四肢百骸的死寂,如夜色里守灵者手中微亮的残烛,替他抵挡风雪中潜伏的死神。
楚宁动了动指尖。
他下意识调动雷息,却发现经络封冻,雷脉不应,雷心如沉池冰潭,只余微微律动。
那熟悉的暴烈与清明不在,换来一身湿冷与虚脱,像是沉睡了一个世纪。
他缓缓转首,身下是一张厚重的雪豹皮,肩上盖着熊裘,脚边炉火小跳,腾起一缕缕白气。
营帐外风雪仍在咆哮,但在这一个狭小帐篷中,竟有着不可思议的安宁。
“你醒了。”
一抹清澈而有些清冷的少女嗓音,从帐角传来,仿佛冰棱落入泉水,脆响入耳。
楚宁回头,看见那名少女正在火炉边舀水。
她身着极北猎装,外袍掺有狐毛,眼神清亮,鼻翼挺秀,肤如雪绒,却带着游猎女子才有的利落气韵。
只是,她发尾微卷,在火光中竟泛出淡淡的灰蓝色,如雪狐之尾。
她将热水递来,带着几分自然地嘟囔道:
“你昏了整整两天,当时我在雪岭上找到你,你脸都冻青了,嘴唇也裂开,还死死握着一个吊坠,怎么都不肯松手。”
楚宁默不作声地接过木碗,微微低头,热气扑面,唇齿间才缓缓恢复一丝知觉。
“谢谢你。”他声音低哑,像雪下雷石被风雕过。
少女坐到他对面,笑道:
“我叫冬儿。你呢?”
“楚宁。”
他低头喝了几口热水,沉默良久后,抬起眼,目光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帐篷,粗糙的兽皮内壁挂着用骨针缝制的布帘,角落里摆着一张用冰原铁杉木临时搭建的小床。
床脚下堆着几张剥得干净的兽皮,有雪狼、山兔之类,也有几块还未晒干的骨头挂在简易的火架上,隐隐散着野血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挂着的一张破旧的兽皮地图,用染料标记着几个特殊的雪地坐标,密密麻麻,像是多年追踪痕迹的积累。
火堆旁,一个小小的陶罐悬着热水,炉边置着一排削好的木箭。
楚宁收回目光,淡淡问:“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冬儿点了点头:“是的。现在是。”
她顿了顿,神色轻柔,却也藏着些疏离:“从小是跟爷爷一起长大的,他教我辨风、捕猎、做陷阱……这个帐篷,是我们曾经在冬猎时临时搭建的栖所。”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熊裘。
“这件……是他最后一次外出带回来的。”
楚宁眉心微动,没有打断。
冬儿静了一会儿,仿佛那些记忆都埋在风雪里,轻声道:
“那年爷爷发现了一头棕熊,按理说,以爷爷的本领,猎它不算难。但那头熊不对劲。”
“它疯了似的,从山巅一直冲到雪湖边,眼睛发红,口吐黑气……爷爷那次,没回来。”
她说得平静,但每一字都像冻入冰层中的血线。
“我找到它尸体的时候,它的爪子已经被磨平了,全身血肉炸裂,像是……自己把自己撕烂的。”
楚宁听得沉默不语。
冬儿望着炉火,又补了一句:
“我怀疑,不只是那头熊。后来雪狐也变得极难见到,北山的狼群开始互相撕咬,连雪雕都撞山自死。我爷爷说……这是‘雪前夜’。”
“雪前夜?”
冬儿点头,低声:
“是古早的传说——大灾来临之前,极北的风会乱,兽会疯,雪会逆天而落……仿佛连天都不愿再遮住这片地狱。”
帐篷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咔哒燃烧的微响。
楚宁默然,指尖摩挲着吊坠,心中缓缓沉入一种从未有过的预感。
——兽潮暴躁、雪狐失踪、血眼的苏醒……
极北冰原,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早一步,正在“活过来”。
“你不害怕?”他问。
冬儿回望他,眼神干净却分外坚定:
“不怕,生存在冰原的人就是这样的命运。”
那一刻,楚宁静静望着她。
眼前这少女纤瘦、孤单,却眼中有光,语中有信,像是极北风雪中唯一不灭的一盏灯。
他目光扫过她左手腕,银环紧贴手骨,其上雕有一道流转的狐尾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楚宁神情微凝,开口问:
“你听说过……沧阙山吗?”
冬儿眨了眨眼,随即点头:
“不光听过,我还去过。那是雪狐的祖岭。小时候我迷路,差点被雪狼咬死,是一只雪狐救了我。”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童年刻骨的虔诚。
“后来我每年冬至都会去那儿献一朵冰骨兰,算是报恩。”
楚宁顿了顿,垂下眼:
“那你知道……‘朔月冰魄’在哪里吗?”
“你是为了那个来的?”冬儿微愣,而后认真想了片刻,“我确实在冰瀑后见过一种蓝晶石,像是月光冻入骨髓的感觉——但是藏得很深,我拿不到。”
“不过你要,我可以带你去试试。”
楚宁盯着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帮我?”
冬儿的眼神平静而明亮,她指了指楚宁胸前那枚吊坠,语气柔和:
“因为……雪狐是我恩人。”
“我不知道你和雪狐族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你那个吊坠是雪狐族的,它对你很重要。”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像是冬夜中最温柔的一星烛火。
楚宁一时间怔住,竟说不出话来。
她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是个猎人,猎人最擅长看人的眼神。”
他低头一笑,笑意微苦,却也释然。
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什么悄然填满了一小角空白。
外面的风雪仍旧怒嚎,营帐却静如洞窟,仿佛有结界将寒潮隔绝在外。
夜深,炉火渐熄。
楚宁独自推开帘门,踏出帐篷。
雪丘寂静,冰原如镜,星辰仿佛也被冻在天幕中,洒下的不是光,而是落不尽的霜雪。
他仰头望天,长久未语。
许久后,他低低开口:
“青璃……你还在看吗?”
“你说过,想回祖地……看看那里的美景。”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掺着风雪的苦:
“而我却一直以为,只有杀人、变强、报仇,才配得上你的等待。”
“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要的,从来不是‘守墓人’。”
“而是——能陪你春种秋收,牧马织布的……人。”
雪落他发,簌簌而下,挂上鬓角,却无寒意。
他缓缓握住胸前的狐首吊坠,那原本如死火沉寂的光芒,竟微微跳动起来。
青璃残魂,仿佛回应了他这一声唤。
而这一刻,楚宁终于第一次,发自灵魂地想要活下去。
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与她——真正活一场。
……
接下来几日,楚宁随冬儿前行,穿越一片无名之谷。
远山缥缈,雪崖苍白,偶有风掠过崖口,带来不似自然的呜咽,仿佛天地也在低声倾诉某种被掩埋的残忍。
两人行至谷底,一片废弃村落赫然出现于眼前。
残垣断瓦间,积雪尚未完全覆平斑斑血迹。破碎的木柱上挂着倒裂的风铃,冷风一吹,发出如哭的铮响。
冬儿神色一紧:“这里……我曾在地图上见过,叫‘雪瓷村’,是冰原深处为数不多的猎户聚落。”
楚宁望着地上未干的血色,缓步前行。
脚下,积雪不厚,却异常滑腻。
他蹲下拨开雪层,隐隐见一道复杂的血纹阵法——但中心处却少了一环,符文割裂,血脉未闭,仿佛献祭在中途被人强行终止。
“不是兽袭。”他语气低沉。
“是血阵。”冬儿握紧弓。
忽然,残垣之后一抹灰影猛然掠出。
“嘭!”
雪地炸裂,寒芒如闪电划空。来者身法灵活至极,脚尖一点地面,借雪势腾跃,宛如一条伏蛇骤起。左袖之中寒光一闪,一枚指环状咒刃已化为轮转利刃,直扑楚宁咽喉,快如雷噬。
“当心!”冬儿惊呼出声,弓弦已欲扣动。
可下一瞬,她瞳孔一缩。
楚宁竟未挪步,身形只微微一侧,避过锋芒刹那,左足踏地回旋,如风裁雪面,踏出一道半弧足痕。雷息于足下凝聚,声若霜封地脉。
“啪。”
他一掌翻出,精准扣住来袭者的手腕,一股震力沿臂爆发,骨骼关节霎时错位爆响!
“唔啊!”
灰衣青年吃痛怒吼,被迫后撤三步,踉跄踱开。
他翻腕之间,咒印解封,一口精血吐出,化作血纹锁刃,自指尖脱出,盘绕如蛇,直缠楚宁双腿。
“锵。”刀光骤闪!
仅一寸出鞘,刀未显形,却似雷霆沉落,浩然如山,令空气凝固,雪片震停。
灰衣青年脸色剧变,只觉心神骤然震荡,似有万钧之重压至魂台。他闷哼一声,连退五步,身形摇晃如风前残烛。
冬儿怔在原地,瞳中满是骇然。那一寸刀光未曾破风,却仿佛雷海断岸,摄魄之势如山岳倾塌。
风雪之间,楚宁独立冰巅。
断臂披雪,雷意如深海封冰,眼神沉静如铁,冷峻如霜。他静立不动,仿佛自雷域中走出的孤影武者,令人不敢逼视。
这是冬儿第一次真正见他出手——没有怒气、没有杀意,唯有沉稳与绝对的压制,如古战神起于寒疆。
灰衣青年跌坐雪中,膝骨嵌入冰层,鲜血自唇角沁出。
他咳了几声,却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踏雪如山的身影。
“你就是……楚宁?”他低声问,语气虚弱,却仍藏着一股带着血腥的狠意。
楚宁垂眸,语气低沉如雷鸣雪下:
“你是谁?”
灰衣青年沉默了片刻,神情复杂,似在犹豫某种隐秘。
半晌,他终于道:“……季聿风。”
“炼血堂的人?”楚宁又问。
季聿风轻笑一声,笑意如冰刀划喉,残忍却自嘲:
“若不是,你那一刀……早就落下来了。”
冬儿面色骤冷,弓弦再紧,寒芒在指尖颤鸣:
“你承认了。”
“我没承认,我只是没否认。”季聿风慢慢抬起双手,示意无害,口吻却带着刻意的从容,“这年头,被你盯上,还能活着说话的,有几个?”
楚宁低声道:
“你以为不杀人,就不是炼血堂的人?”
季聿风喉咙一动,神色复杂,像是被逼到崩溃边缘,却又死撑着一口气。
他咬着牙,眼神死死盯住楚宁:“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我们这些人,到底背着什么活着。”
楚宁不语,雷意无声蔓延,周围雪层“咔咔”龟裂,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季聿风身形一僵,脸上强撑的冷静顿时瓦解。他额角冷汗如豆,喘着气,脸色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