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巧。”盛以弘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周部堂刚才被内阁叫走了。”
“周冢宰去内阁了?”汪应蛟一怔,“所为何事啊?”
“好像跟朝鲜人有点关系。”盛以弘说。
“朝鲜人?”汪应蛟问,“那不是礼部的事情吗?”
“内阁的人没有细说。所以下官也不清楚个中详情。”盛以弘摊开手说,“二位若不介意,无妨把本部的文牒给我看看。”
“也好。”汪应蛟微微颔首,从怀里掏出文牒,似随口说:“我们今早进京的时候,在正阳门那边遇到了一队游街的囚车。听路人说,那是甘肃巡抚杜承式?”
“没错,是他。”盛以弘动作一顿,接过文牒,脸上没多少表情。
“能请盛侍郎简单说说?”汪应蛟接着问。
“此案牵连甚广,不过案情倒还清晰。”盛以弘只扫了一眼,便转头将文牒放到了自己的案上。“万历四十六年,故总督,汪公可受上本提请收买夷马以济辽东之急。而后太仆寺和户部各出银六万,合十二万两,付户部照磨万有孚赴宣大市口买马。其间,万有孚与时任宣府口北道兵备副使杜承式狼狈为奸,虚报马价,克扣银两。贪墨之数,不下三万。”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这批马是全数交付了的吧?”在来吏部的路上,汪应蛟就已经大致地回忆起了,万历四十六年看过的与市马贪墨案有关的邸报公告。
“没错,马匹尽数交付,援军按时出关。万有孚和杜承式也都因为这个案子升了官。”盛以弘又从张嗣修的手上接过文牒。“不过据他们自己供称,当年买马的时候,万有孚给朝廷的报价,是每匹马耗银二十四两,他买了五千匹,正好十二万。而顺义王那边给他们的报价却是每匹马十五两银子。”
“一匹马贪了九两,一共五千匹,不该是四万五千两吗?”张嗣修忍不住接话说。
盛以弘放下文牒,望向张嗣修。“张先生。四万五千两只是马价的差额。马儿从宣府到山海关这段路的料草廪粮也是从这笔马价银中支用,而且为了尽快促成这笔生意,他们还在关内买了不少礼物贿赂那些负责转运马匹的顺义王使者。在核算赃款的时候,这两笔钱都被记入了正常开销。扣掉之后,一共是三万六千二百一十四两。”
“原来如此。”张嗣修点点头。
“买马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事情,时隔三年,为什么突然被翻出来了呢?”汪应蛟微微皱眉道:“是有谁告状了吗?”
“没人告状。这个案子是意外牵出来的。如果非要说的话,发现此案苗头的人应该是”盛以弘顿了一下,接着举起手,朝紫禁城的方向拱了拱。“.皇上。”
“皇上!?”汪应蛟惊得瞪大了眼睛。
盛以弘重重地点了点头。“今年二月,虎墩兔憨派他的叔父脑毛大来京朝觐,得到了皇上接见。召对时,脑毛大失言提及,他们用朝廷的岁赏,在广宁的市场上购买了铁锅。您应该也知道,朝廷虽然对插汉部开放了马市,但仍旧禁止铁器出关,他们想要购买铁锅,就只能靠走私。”
汪应蛟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皇上就让辽东巡按杨涟去广宁彻查这个事情。”盛以弘继续说,“杨涟顺藤摸瓜,很快就查到了抚夷同知万有孚的身上。万有孚落网后,未待大刑加身,便供出此桩旧案。言称当年在宣府买马,杜承式索贿分赃,胁迫其同流合污。后来,案情传到京师,皇上震怒,直接就派锦衣卫去甘肃拿人了。”
汪应蛟沉吟:“怪不得审得这么快,原来是钦案。”
“是啊。”盛以弘附和道,“杜承式本月初才到案,只半个月就有了判罚。”
通常情况下,一起涉及高级官员的案子,从案发到行勘再结案起码得好几个月。如果案情特殊,一连拖上个好几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像前任辽东经略杨镐,从万历四十七年卸任至今,就一直在牢里关着,没个下文。
“这么说,案子是锦衣卫办的?”张嗣修问。
“这倒不是。锦衣卫只是抓人,案子还是三法司办的。”盛以弘似乎不想再深聊了,说完这句,他便指着案上的文牒道:“吏部这边没问题了,二位不妨去通政使司递疏求见。待会儿周冢宰从内阁回来,我会把情况告知他老人家。”
“那就有劳你了。”汪应蛟和张嗣修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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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内阁值房,门窗紧闭。墨汁、汗水的微腥与陈年木料的沉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凝滞在闷热的空气里,压得人好不难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擅行废立,置宗藩法度于何地!”,左都御史张问达须发戟张,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礼部尚书徐光启的面前。“朝鲜纵是藩属,亦有其君!不经廷议,不告群臣,你们怎么敢.”
“张总宪慎言!”内阁辅臣沈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压下了张问达的怒斥。他端坐如松,目光锐利地扫过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最后停还是停在徐光启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监护’?说得倒是好听!这不就是矫诏擅权吗?废其君,驻其军,控其政!此等大事,竟将我六部七卿、满朝文武蒙在鼓里?徐尚书,您执掌礼部。典章仪轨、四夷宾服皆尔职责!如此悖逆祖制、僭越欺君之举,你竟为首谋?”
“欺君”二字,被他咬得极重,目光如电,直刺徐光启。
徐光启面色沉静,眼底的疲惫却更深了一层。他并未立刻辩驳,只是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指尖在粗糙的瓷壁上轻轻摩挲,仿佛是为了汲取一丝凉意以定心神。待沈话音落下,他才缓缓放下茶盏:
“沈阁老言重了。‘欺君’二字,鄙人万不敢当。监护朝鲜之策,本就是圣心独断。况废王李珲,暗通奴使,阴蓄异志,辽东奏报早就有迹可循。如今奴贼大兵东进,我等若是坐视其引狼入室,则辽东侧翼尽失,京畿危殆!陛下为社稷计,行雷霆手段,废昏立明,驻军监护,实为固我东陲藩篱,绝后患于未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吏部尚书周嘉谟、代掌户部印务左侍郎王纪、刑部尚书黄克瓒等一众或惊疑、或愤懑、或沉思的面孔,继续道:“此前之所以秘而不宣,非为欺瞒诸公,实因事涉军机,恐走漏风声,令废王逆党及奴贼有所防备,功亏一篑!如今朝鲜局势稍定,自当明发上谕,昭告天下。此非擅举,乃不得已之权宜,亦为社稷安危之深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