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白鸟(两更合一)
塞浦路斯的使者来到了亚拉萨路,不顾那些诡异的视线与不满的神情,他径直来到了国王面前,将塞萨尔的信交给了他。
而后,在征得鲍德温的允许后,他去见了王太后玛利亚与小公主伊莎贝拉,并且为他们带去了塞萨尔的问候。王太后玛利亚作为一个生长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宫中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一些愧疚的神色。
你要说她是否猜到了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的谋划——即便一开始不知道,在伯利恒发生瘟疫后,她也能猜到了。
但无论是站在王太后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拜占庭公主的立场上,她都不能够允许鲍德温去伯利恒——如果鲍德温在伯利恒发生了什么意外,当前的执政者就立即变成她的敌人——公主希比勒以及她的丈夫亚比该,她或许有办法收买安条克大公以及他的儿子,但对希比勒这个冷酷自私的继女却不抱什么希望。
她也曾想过,与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交好,并成为盟友。可惜的是,那位虽然也有着一些野心,但始终被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的儿子大卫又过于耿直,她实在没办法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与将来全部交托在这两个人手中。
如果埃德萨伯国没有覆灭就好了。
她在心中如此说道,不过她还是准备了一份即便对她而言也是相当丰厚的礼物,请使者代为转交给塞萨尔,其中还有一柄精致的黄金小剑,这原本是为了送给塞萨尔的第一个孩子——如果这个孩子是男孩的话,若是女孩,她就会送上一顶冠。
但随后她又听说这个女孩被命名为洛伦兹,而她的父亲也曾将他举起宣告,给予她胜利王的名号——于是她斟酌再三,还是将这把小剑放了进去。
同时她也不免感到遗憾。如果那真是一个男孩,倒可以有意谋求他与伊莎贝拉的婚事,现在她也已经看出来了,与人们所认为的相反,亚拉萨路和鲍德温……或许才是塞萨尔的累赘。
使者带着礼物离开了亚拉萨路,随后,他又转向了亚拉萨路的“铁环”女子修道院,塞萨尔的第一个妻子,帝国的公主安娜,她的养母和堂姐西奥多拉正在这座修道院里。
“铁环”修道院是一座正统教会的修道院,名字来自于修女们苦修时佩戴在身上的铁环,有时候可以高达十四枚,里面的人从院长到仆人都十分的谦恭,温和,并且虔诚,因此虽然属于异端,却也很少会有人去打搅她们。
使者想要向西奥多拉转交塞萨尔写的信——院长却回答他说,西奥多拉说要进行长时间的苦修,在苦修期间,她不会见任何人,每天只喝一杯水,吃一片面包,这些东西全都是从门上镶嵌的小窗放进去的——这种事情,在修道院里很常见,但使者坚持要见西奥多拉一面,这是塞萨尔的要求——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虔诚的人,这种理由是无法阻止他的。
修道院院长被使者纠缠的没办法,只能向上帝告罪,派人将西奥多拉请了出来,西奥多拉步履蹒跚,头上蒙着厚重的面纱,由两个修女扶持着才能行动——使者只是紧紧的盯着她,片刻后,他突然高高的跳了起来!
“你不是西奥多拉夫人,活见鬼!你不是西奥多拉夫人!”
闻言,院长和修女们的面色都变了。
她们见过这个使者,知道他不是那种会随意开玩笑,亵渎亵渎修女的人,一个年轻的修女在院长的示意下快步上前,掀开了对方的面纱,面纱下确实是一个女人,但绝对不是西奥多拉。
对方并不慌张,看到他们已经发觉了,便点了点头。
“是的,我不是西奥多拉,但请不要担心,诸位,我是受了她的命令代替她留在这座修道院里的。”
“她现在去了哪儿?”院长急切地道:“对了,她是回到这里之后不久,就要去苦修的,难道她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了吗?”
“请不要问我她去了哪里?即便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们,何况我并不知道。”她看向使者,“我这里也有一封夫人写给你们主人的信,请放心吧,如果计划没有出错的话,她应当是安全的,但我们谁也不能保证。毕竟命运总是那样的多变。”她从长袍里取出了一封信,交给了使者,“随便你们要如何处置我都可以,囚禁,也可以让我离开,也可以杀死我,也无所谓。”
“我们不会杀死你,”使者说,“但请把她囚禁起来吧,就如原先的那样,在事情没有得到确认之前,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的。”
那个女人闻言并不惊慌,她重新向使者和修女们行礼,抬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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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拉在哪里呢?
她之前去警告了还在塞浦路斯上的纳提亚和鲍西娅,而后她短暂的在尼科西亚逗留了一两日,便动身返回亚拉萨路。
但她之所以那么做,只是让那些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耳朵知道她回来了,随后她便召唤了那些忠诚的仆人,留下了一个替身,回到了君士坦丁堡。
皇帝在昏睡。
在那场彻底的大败中,他落入了肮脏的沼泽,污水、虫子和淤泥,就如同地狱的爪牙般撬开了他的嘴巴,探进了他的喉咙,无论多少次,他都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景象——他仿佛已经被无数张裹尸布缠住了,有些来自于他的父亲,有些来自于他的兄弟,还有的来自于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些惨白的面孔循环往复的在他眼前掠过。
他想要咒骂他们,殴打他们,再次杀死他们,却连一个小指头都难以动弹。
可以说,在他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起,皇帝确实升起了无限的感激之情。但这份感激之情很快就被现实磋磨得一干二净,他不得不付出与自己的性命相称的财物——但拜占庭帝国的库房早已不如之前那样富足,何况他还一心一意的想要一雪前耻,而战争就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何况还有那些需要大量的时间、人力和金钱的攻城器械——它们因为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的无能而被焚烧殆尽。
这些都需要钱。
万般无奈下,皇帝想出了能够同时将他的大皇子阿莱克修斯和这件棘手的恩情同时处理掉的好法子,他并不以为这是一桩卑劣的行为,反而认为自己足够聪慧和冷酷。
西奥多拉的反扑完全超乎他的意料,或许在曼努埃尔一世的认知中,除了他之外,人人都是工具与玩具,不配拥有感情和思想吧。
也不知道是沼泽,还是西奥多拉带给他的伤害更多一些,但后遗症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御医和教士因为皇帝的病症而日夜担忧,辗转难安,皇帝一会儿说自己的肩膀疼,一会儿又说自己的腿疼,有时候他会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膛上,令他难以呼吸。
最糟糕的时候,无论是站着坐着躺下,曼努埃尔一世都喘不过气来。这时候他就会命令一个教士站在她身边,大声地咒骂西奥多拉,他认为这个女人乃是地狱里的魔鬼,不但引诱他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还损毁了一个皇帝的健康。
但这种办法并没有用,就像是那些医生和教士的治疗方案——就如同曾经染上了疟疾的宗主教希拉克略,教士只能勉强减轻皇帝现在的症状却无法根治体内的疾病。
医生决定给皇帝用泻药和放血疗法。
他们认为泻药可以让皇帝排除那些不好的东西,放血也是如此,但结果还是一样。
连续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皇帝都无法安寝,这让他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他已经看不得任何一个健康的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不但是他的大臣需要战战兢兢,就连他的皇后和年幼的皇子也是如此,他甚至勒令他的皇后安条克的玛丽带着孩子去为他祈祷。
这种祈祷并不是一般的祈祷,而是需要走遍君士坦丁堡的每一座教堂,还要向那里的教士和修士赠送礼物,就连那些居住在荒野和洞穴里的苦修士也不例外,安条克的玛丽还能支撑,但她身边的孩子尚未成年,没多久就开始生病,发热、牙龈肿胀,还有腹泻,她气得快发疯,却也无可奈何。
皇帝还没有死,他的淫威还在,也有可能是他的那些私生子女大臣和将领们还在犹豫——毕竟第一个敢于发起挑战的人,就等于要成为众矢之的。
曼努埃尔一世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躯还是那样的沉重,几乎无法动弹,他顿时一阵烦躁——这几天来,他一直如此,要让宦官和使女为他按摩好一会儿,他才能略微动弹手指,然后慢慢的坐起来,洗漱、穿衣和行走。
以往这些对于他来说,简直如同世间万物一般理所应当存在的东西——现在对于他来说却珍贵得如同沙漠之中的甘霖。
“莫托!”他叫道,莫托是他近来最信任的一个宦官,之所以说近来——是因为之前的那几个都已经被他杀掉了。
莫托应该立即领着宦官和侍女们上前来,用温热的丝绸擦拭他的额头和嘴角,一个体态丰盈的妙龄少女支撑着他的后背,让他靠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就有十几双又小又肉的手来为他揉捏肌肉。
他嗅到了身上的味道,与以往不同,年轻的时候他身上总是充满了没药和乳香的芬芳气味,现在即便他每天洗浴,才醒来的时候那种从身躯深处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是会让他作呕,就仿佛是一种警告,提醒他,他不再是个年轻人了。
但今天他显然等的太久了。
随后皇帝听到丝绸的长袍摩梭地面的声音,是哪一个大胆的妃嫔,想要借这个机会来向他献媚吗?
皇帝想道,但无论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他都会立即命令宦官们把她拖出去绞死,如今他厌恶所有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东西。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我的叔叔,我的丈夫,我的皇帝?”
曼努埃尔一世猛烈地颤抖起来,但他依然死死的闭着眼睛,即便夹得自己眼球发疼,也不敢睁开。
因为他已经听出莱拉——这个声音的主人,在他的印象中,从来就是柔美的,温和的,脆弱的与恐惧的。
即便是在她跃入大海之前,所发出的那声嘶喊,也充满了他所喜爱的那种绝望。
但如今这个声音是得意又满足的。
“像个男人点吧。皇帝,您现在这的样子已经够狼狈了,至少如那些人所说,身着紫袍者总该有些君王的气量与风范,何况你再不看看这个世界,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句话让曼努埃尔一世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惊恐的看向面前的女人——是西奥多拉。
“来人!来人哪!”皇帝高声叫道,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极其沙哑而又低沉的声音,甚至不如寝室里挂着的黄金架子上雀鸟的啼叫更响亮些。
西奥多拉注视着他,确定他看着自己,才慢慢地从胸前取下来了一枚别针,别针很大,所以后面的针也很长,并且尖锐——那闪烁的寒芒,让皇帝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西奥多拉将别针后面的针掰直,但没有直接刺入皇帝的眼睛,而是惬意的拨了拨那支快要燃尽的蜡烛,蜡烛的火焰又大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西奥多拉,看看我们同是科穆宁的份上,看在……不管怎么说,我也让你享受了近三十年的荣华富贵,我不曾亏待于你——即便我有了皇后,你也是我后宫中的第一人,你穿着丝绸,吃着鸽子的肉,大口地痛饮最好的葡萄酒,你的宫室甚至比皇后的更大,你的侍女如同庭院之中盛开的朵。
你还想要些什么?为了你的养女安娜吗?她并不是你所生的,你与她没有血肉之间的联系,何况杀死她的是我的儿子,她的兄长,我并没有想叫她去死——她终究也是我的女……啊!”
一声惨叫,西奥多拉甚至笑出声来。
她一边慢条斯理的将别针从皇帝的一只眼睛中拔出来——在拔出之前还有意搅了搅,但没有太深入。她不想一下子就让他死了,那样的话他该多幸运啊。
“虽然我知道一个厚颜无耻的人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我总是还抱着一些侥幸之心,陛下,你的妻子——我是说贝莎皇后,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安娜。
我甚至天真的以为您或许会抓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忏悔一番,我不认为您能够上天堂,但在至少在地狱之中,您的悔过或许能减轻那么一点点的刑罚?
但我实在是有点蠢,陛下,我竟然妄图一只豺狼为它口中的血肉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