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一直爱你

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不舒服的、就像是渗透了血的泥土散发出的潮湿腐烂腥气，壁灯昏黄的光芒驱散不了厚重而黏稠的黑暗，让延伸向下的楼梯仿佛深不见底，宛如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但行至地狱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柔和的光色从玻璃幕墙后涌出来，映亮了邪月的瞳孔。明净的玻璃后是一间纯白的卧室，就像神话里亡魂穿越忘川河与接引的火照之路终于抵达了冥府至深之处唯有无罪之人方可通过的无垢乐土，妖精们在长春海里栖居。

而这里真的休憩着一个小小的妖精。

灿金色的长发铺泻在狭小简陋的单人床上，如一匹晨曦纺成的丝绸般将她笼罩，只看那张秀气而稚弱的脸会让人感觉像在注视一幕静谧的油画，但往下却让人心惊，钢钉穿透她断裂的腕骨，把她的手腕和床板钉在了一起，作为对她又一次试图逃跑的惩罚。

譬如看到一件精美的瓷器被打碎，看着这样美好纤弱的女孩遭受着这么残酷的折磨任何人都会为之揪心，但样貌看起来比他还年少一些的少年却不为所动，那双即使在光下望进去也深冷得宛如墨色的紫眸仿佛能洞彻人心一般：“觉得她可怜？这可能会让你送命。”

他用优美而薄凉的嗓音提醒他。

睡得并不安稳的女孩仿佛被他的声音惊扰，垂落的纤长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一般抖了抖，慢慢睁开了眼睛。

因为体内过量麻醉药物的镇静效果还未完全消退，她的眼中还因为浓重的倦意而氲着朦胧迷离的雾气，但依然能让人看出这是双太过美丽的眼睛，仿佛倒映天空的澄澈湖泊，流云和飞鸟的影迹从其中掠过。

但就像巫檀所说的一样，这份让人迷惘的美丽是致命的。

暴虐的杀意如同尖利深刻的冰锥般在湖面迅速蔓延，苏醒的瞬间她就做出了攻击姿态，想要撑起身体翻身坐起，气温随扩张开的无形域场而骤降，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但下一秒她就因为虚弱而无力地摔回到了床板上，挣扎中伤口又一次裂开，鲜血流了出来，把浸染着干涸血迹的白纱袖口染上新鲜的红。

“真可怜。”

巫檀用手中的羊角锤慢条斯理地起出那些血迹斑驳的长钉，邪月亲身体会过冰冷的金属一点点刮过骨缝的疼痛，自然知道这有多难捱，但女孩却始终一声不吭，神情空旷漠然得如同雪原，仿佛无知无觉。

可无论有多强悍危险，毕竟也只是人类脆弱的身体，怎么可能真的感觉不到疼痛。邪月的目光落在她攥紧了微微颤抖着的手和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上，默默地想。

不啻为酷刑的拆钉结束后她全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巫檀动作轻柔地拂开湿淋淋地黏在她脸颊上的碎发：“觉得疼的话，以后要乖乖听话。”

他的语气同样轻柔，饱含怜爱，宛然如溺爱妹妹的兄长：“你以后会有很多玩伴，不会再寂寞的。”

邪月跟着他的话伸出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减轻她的痛苦，只能像安慰小时候的妹妹那样摸了摸她的发顶下，低低地说：“我叫邪月，有个比你大一点的妹妹，你以后也可以喊我哥哥。”

被病痛抽空了力气的女孩没有躲开他的手，也不答话，安静地任他摸头，掌心下的发丝蓬松柔顺，像幼猫绒软的胎毛。

巫檀确实找来了很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来陪伴她，不过不是出于对她的疼爱，而是因为情感联系有助于她的精神状态保持稳定。

说是玩伴，但很长一段时间里邪月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的一天基本上只有两项日程，接受实验改造，结束后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昏睡，他们会用深海沉银铸造的沉重镣铐把她锁在床上，以免她失控的时候造成太大的破坏。

邪月被允许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来陪她一会儿，坐在她床边给她念书或拉琴，他听说她从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地下，所以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些外面的东西，鲜，贝壳，玩具。

过了很久之后那些琳琅满目的小东西已经堆满了卧室里的那架置物柜，某天他正在她床边拉奏新学的一支小夜曲时一直被焱喊作小哑巴的女孩终于抬起那双大而幽深的蓝眼睛看了他一眼，轻声开了口。

被巫檀养大的女孩和他说话一样刻薄，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你拉的琴真的很难听。

所以后来他只能给她讲故事，但就算是这件事他做的也没有妹妹好，胡列娜能把每一件事都描述得生动又美丽，雨滴打在地上的水洼里会开出透明的小，春日的玫瑰田烂漫繁盛的就像流淌的织锦海洋，夕阳落下时天边的云霞被渲染上千变万化的瑰丽华彩，但他只会干巴巴地给她念王子公主的童话故事。

她的成长轨迹迥异于常人，巫檀对她的教育太过扭曲，所以她并不是很能理解这些虚构的故事，冷静地评价连在囿于家庭的权力斗争都无法胜出的灰姑娘不可能胜任王妃的职责，王子娶白雪公主大概率是因为这样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她的国家，醒来的睡美人该怎么适应百年后的时代变迁，邪月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解释说因为他们彼此相爱。

爱是会让人变得愚蠢的东西吗？女孩用清澈却空白的眼睛看着他。

也许吧。他轻轻笑了笑。

那为什么人还会赞美追捧这种情感呢？她歪了歪头，一缕发丝从耳边流淌下来。没有爱的话，也不会死吧。

可是桑桑，爱会让人感觉自己在真切地活着。

无论是“爱”和“活着”的概念她都不太理解，神情茫然起来。邪月张开手臂把她抱进怀里，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音低沉温柔：“听得到吗？我的心。因为我爱你，所以想让它更长久地跳下去。只要我的心还在跳动，我就能一直爱你。”

“可是哥哥，”但最后她说，“爱不能让我活下去，自由才能。”

她骨节变形皮肉脱离的手指在他的衣角上拖曳出血色的指印，神情空茫得仿佛被白蚁蚀空的树，躯壳尚还能维持原本的模样，内里却已经朽烂得空无一物，只剩下巨大的绝望和空洞。

她带着这样的神情仰面摔了下去，像只断翅的蝶，褪色成银白的发丝在风里漫卷飞散，从此他每夜都会重复这场惨痛的梦魇，就算再怎么竭尽全力地伸出手去，也只能一次次地看着她擦过自己的指尖，如梦幻泡影一般在眼前溃碎。

可是哪怕只是幻象，都足够轻而易举地击溃他所有的理智、冷静和决意，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的失望哀恸，下一次他依然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拉住她，就像此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