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葵。”
钟小葵应声推门而入。
“去,”萧砚指了指案上那份奏疏,“将写下这本奏疏的杨凝式,给朕请进宫来。”
钟小葵领命,并无多问,立刻转身去办。
萧砚这才重新看向姬如雪,同时端起那碗元宵几大口吃了个干净,笑道:“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杨疯子,究竟是何等人物。雪儿今日此言,莫非真能给我寻来一个魏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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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司空杨涉的府邸内,却是当即惶惶不安起来。
原来是长子杨凝式的妻子带着儿子忽然哭哭啼啼的寻来,说杨凝式突然半夜被锦衣卫带走,惹得杨府上下俱是惊惧。
而杨涉年事已高,早已歇下,也因此被惊慌失措的次子唤醒。
待杨涉披着外袍被次子搀扶着走入正堂时,三子杨凝绩,与子侄辈,也都聚集在堂下,人人面带忧色。
“大人!”杨凝绩急声道,“大哥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平日里散漫不羁也就罢了,如今竟敢上书触怒天颜!那锦衣卫是何等所在?他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快去寻韩相,或者冯相,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能否转圜一二啊!”
“阿翁,孙儿听伯母言,大伯此番言论,怕是涉及锦衣卫,陛下如今何等倚重锦衣卫?大伯此举,只怕…会引来大祸啊!”
一个孙子也焦急的附和。“你得快想想办法,去求求韩相,或者冯相,请他们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万万不能牵连我们全家啊!”
堂内一片恳求与担忧之声,堂外还有杨凝式之妻的哭泣与儿媳们的安抚责备隐约可闻。
杨涉坐在主位上,听的心烦,只是扫过堂下惊慌的儿孙,缓缓开口:“慌什么。”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杨涉背着手起身,推开一旁欲搀扶他的次子,踱步道:
“当年,朱温逆贼篡位,逼宫那日,满殿噤声。老夫时任中书侍郎,却被逼捧着玉玺……是大朗冲出来拉住老夫的衣袖,对老夫说,‘大人身为宰相,而国家却到了这种地步,不能说没有一点过错。但你又要把传国玉玺交给别人,保自己的富贵,那千年之后人们该怎么评论你?大人还是推辞为好!’”
他顿了顿,闭眼悔恨道:“那时,老夫顾虑家族安危,想着留得青山在……终究,还是将玉玺交了出去,更是逼的大朗只得就此装疯避祸。此事,是老夫一生之憾,亦是杨家之耻。”
说着,杨涉重新睁开眼,锐利的扫向一众儿孙:“昔日,老夫已负了大唐一次,负了大朗一次,如今,大朗或许又因心中秉持的道,写了不该写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却要让老夫,再次因为‘家族’二字,去求情,让他闭嘴吗?”
“父亲,此一时彼一时啊!”杨凝绩痛心道,“万一大哥真是被人利用,写下大逆不道之言,那可是株连之祸!”
“若大朗真是被人利用……”
杨涉的声音也陡然提高,“那更是他愚蠢!老夫更无颜面向韩公、冯公开这个口!圣天子在位,英明神武,乃千年不出之明君。是非曲直,天子自有圣断!若真是大朗之过,天子要杀要剐,我杨家满门,合该受此果报,是老夫教子无方!若他无过,天子又岂会因言治罪,冤枉忠直?”
他说完这番话,却是想都不想,当即便折身回去睡觉:“都滚下去安心候着,不得再议,更不许私下奔走。一切,听凭圣意。”
儿孙们面面相觑,看着老祖的态度,知道再劝无用,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虽心焦如焚,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惴惴不安的退下,心中无不感慨老爷子对当今天子的崇拜近乎盲目,却又无可奈何。
长夜漫漫,杨府上下,除却杨涉外,无人入眠。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府门外停下。待下人赶进来通传后,才知是宫里的丁大监亲自出宫传旨,但到杨凝式的宅子外没见到人,听说杨凝式的夫人到了司空府来,这才又到此间来寻人。
杨府上下不敢耽搁,慌忙领旨。
而这道旨意竟真的只是给杨凝式那夫人一个人的。
原来是天子与杨凝式夜谈过后,颇觉其人才学堪用,着即日起,授给事中之职,并兼任本届省试副考官,即刻赴贡院履职,协同一众考官拟定试题,直至省试结束,期间不得返家,不得与外界通传消息。
却是特旨特旨安抚其妻莫惊,并令送些换洗衣物至贡院。
丁昭浦读完,对那尚在懵逼的杨凝式夫人道了声喜,便拱手告辞,留下杨府一众目瞪口呆的人。
杨府上下,从绝望的深渊瞬间升至狂喜的云端,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省试副考官?
主考官何人?天子本人是也!
更不必说这还是国朝第一届开科取士。尼玛,那个疯癫矮小甚至有些丑陋的大哥,竟突然一步登天了?
杨涉闻讯,看着狂喜的杨府上下,捋须久久不语,竟是忽而将众人怒斥一通,然后强令二子并一众子孙齐跪祠堂反省,他本人则只是再度回房补觉去了。
……
半月之后,省试如期举行。副考官杨凝式自入贡院后便再未露面,但其人其事,已在汴京悄然流传开来。天子不计前嫌,重用狂生,被视为圣君气度,一时传为美谈。
至于脸皮奇厚的某人,自是谦虚应下了这番赞誉。
而省试结束,天子亲自主持殿试,却是以四道策问为题,终定名次。
所谓四问,便是一: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乱世方定,民力疲敝,财赋不丰。今欲开源节流,使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府库之财用之不竭。除均田固本外,农、工、商、漕运、海运乃至钱法,何者为先,何者为重?诸业之间,又当如何相辅相成,以成富国之局?
二:乱世用重典,治世贵宽仁。今天下初定,法度森严,纲纪已张。然刑狱过密,或伤和气;督察过苛,易塞言路。当如何权衡‘宽’与‘严’,使天下畏法而不惧政,士人尽责而敢直言,以成敦睦清平之象?
三:新政之行,必赖良吏。然州县之弊,积习难除。于推行均田、催科征税、听讼断狱之间,吏治尚存何弊?当如何甄选督考,使上意下达,下情上通,令新政不为贪墨苛暴所阻?
四:均田、摊丁入亩等制,旨在均平赋役。然南北地情各异,富贫状况不同。此等新政推行之中,可有操切过急、不合时宜之处?当如何损益调整,方能既安人心,亦固国本,求其长久之效?
数日后,金榜张挂于汴京承天门外。
状元:张子凡,江西饶州人。
榜眼:张易,河北魏州人。
探花:查文徽,江苏歙州人。
进士科共计六十八人,金榜题名。
而在二甲之中,竟有一年仅十四的山东籍少年和凝上榜,引得举城哗然。
同时,首次开设的童子科亦有结果,年仅十岁的福建籍江文慰与七岁的山东籍王朴,因天资聪颖,对答出众,被萧砚亲自下旨,招入国子监,由博士悉心教导,以为将来储才。
天下士子闻讯,无不振奋。
朝廷打破门第,广开才路,野无遗贤或许尚是理想,但“天下英雄尽入天子彀中”的赞叹,却已悄然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煌煌盛世,正伴随着这场科举的尘埃落定,清晰展露出了它的宏伟轮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