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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过了腊月二十,或远或近的鞭炮声雄壮昂昂地宣示着:时间将很快站在一个崭新的起点上再进行一次新的轮回。人们心中除激起许多新的成形或半成形的打算外,也伴随着些许过去一年种种缺憾带来的黯然神伤。

长期处于贫穷状态的农民身体里像有天然的忧患基因一样,哪怕是一块半头砖、一张废旧报纸、甚至一片树叶……都恨不得立即储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更不要说钱粮了。近乎苛刻的节俭源自对未来生活不确定性和毫无社会保障的恐惧。长久苦日子的折磨,迫使农民顽固本能地抗拒着哪怕丁点的奢侈。即便吃同样的饭食,农民也好像更容易发胖,似乎连肠胃都进化出比其他群体更为发达的贮藏功能。

但唯独在春节期间是个例外,这段时间里,每家每户集体进入食品丰富花样百出的丰盛状态里。他们用智慧和劳动精心炮制年味,即便有什么烦恼也暂时埋进心底,把辞旧迎新的喜悦融进鲜红的对联、五彩的门笺、丰富的餐桌、和迎来送往的祝福里。况且今年是大包干后的第一个春节,粮仓的丰盈给了人们难得大方一次的底气。

高加林家里比其他人家更多出一份喜气。女儿的出生给他惊喜的同时,也在催促着他的心智快速地成熟。刹那间心中有了上下代之间的责任,让他心甘情愿弯下腰拉起系在家庭之上的沉重纤绳。

高玉德老两口把今年的吃食弄得格外丰盛。香喷喷的炖羊肉;喧腾腾的黄馍馍;菠菜炖豆腐;蒸鸡炸鱼;精细的空心挂面,一应俱全。老人把添人加丁的喜悦全都寄托进置办新年的隆重里。对联、年画、窗花比往年提前贴了两天,浓重的过年气氛早已荡漾在这座农家小院里。

大年初一,外村的秧歌队就来到高家村。婆姨们彩衣盛装撑伞舞扇,伴着欢乐的鼓点踩着袅娜聘婷的十字步左右翩翩;男人们则跳起威武雄壮的腰鼓舞。土地的贫瘠,生活的清苦,从没冲淡人们对生活的热情。衣着上大红大绿的夸张是对未来最热烈的向往,他们相信,努力下去日子就有希望。

这种众人皆可参与的开放式娱乐,不需要什么华丽的道具和特别的排练,随便一件应手的农具都是信手拈来装点心情的华盖。其中舞的最卖力的那个或许就是人群里最受伤的人,也许他正以应机接物的方式在心中用泪水送走以往,准备用汗水对生活目标再做新一轮的冲击。

高加林侧身倚在自家硷畔的枣树上,吮着旱烟锅,望着川道上的热闹景象。此时秧歌队已成大摆队式,高家村里的男人女人纷纷加入进去。嘻嘻呵呵的自嘲,七荤八素地玩闹,把气氛推向高潮。领班的伞头看高加林在那里干瞧着,便大声吆喝他:“酸眉醋眼的瞎瞅啥!还不下来帮场子!”

高加林朝下看了看,还没明白过来。

“说你哩!瓷眉瞪眼娃!”

高加林明白了,喊自己呢。他略一犹豫,三步两步蹦下硷畔,踩着生硬笨拙的舞步,淹没进花花绿绿的人群里。

在包产到户的最初几年里,人们能吃饱肚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当人民币具备能治疗生活中几乎全部疑难杂症万金油式的功效,人们经历了短暂的迷茫后,都意识到搞钱的重要性。于是人们用尽各种手段想抓住它,然而金钱却又以严肃和顽皮的双重性格,幽灵般飘忽无常起来,让追捧它的人抓狂焦灼。缺钱的沉重如水银般加注到人们的思维意识里,并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大集体时,大家一二三齐步走,是大家相差不大的太平日子。同在农村,生活在一个个塌墙烂院里,彼此分不出你高我低。更没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便以为原本如此,天下同感,心中反倒无忧无虑,享受着平静的如同凝固了一样一成不变的日子。现在却成了八仙过海各人顾各人的时代,各家的光景不可避免地有了差距,有差距就会有比较,有比较就会有失落和压力。在浓厚的攀比心态和躲都躲不开的社会潮流的双层重压下,很多人失衡了焦虑了。没有人为他们指点迷津,空有满身力气却找不到力气的买主,只能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周围越来越汹涌的商潮手足无措。

这次大变革的冲击经过层层大山的缓冲来到高家村,好像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老牛破车的日子依旧悠闲。但人们已明显感到手中的钞票在加快流通速度,如风过竹林不留声,雁去寒潭不留影,于悄无声息中,似雏燕掠水般翩然而去。总感觉钞票像一位不实在的客人来去匆匆,让人望而兴叹。

及至真正顶家过光景,这日子的沉重就真正显现出来,那是绳袢往肉里生勒的痛!曾因五彩梦幻笼罩而模糊不清的生活真相,随着薄雾的消弭,清晰卓然而成,生活渐渐显露出其本质的粗劣与平淡。

高加林在为人夫为人父后方知日常柴米油盐并非易事,以往从不过问的这些生活调味品,现在调理出的是千般苦涩滋味。

全家人在地里扑腾了好几年,除了能吃饱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艾菊花变态般的勤劳源于对当下生活状态的不满,有急于改变这种窘境的渴望,更有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贫困的日子刺激着本就要强的性格,憋着劲要过的比别人好些。即便短期内看不到希望,她还是鼓起十分信心和贫困对抗着撕扭着。像牲灵一样辛劳伴着近乎不讲道理的抠掐,这是农民日常生活的真相。手里紧的时候,哪怕花一块钱也要颠三倒四盘算好多遍。有谁能体会到一块钱是如何牵动一位家庭主妇心的呢。

艾菊花每时每刻都在调动全部智慧来维持这让人心焦的日子。每天都绷紧的神经让爱菊花的脾气如暑天热日炽热灼人;而高加林却更像经霜秋水日甚一日凉澈清冷。在对困厄生存现状穷尽手段发起几轮敢死队一样的冲锋毫无效果后,艾菊花焦躁暴烈,高加林则垂头丧气。

长期粗粝的体力劳动已把艾菊花的女性体征相当弱化了:糙黑的皮肤;隆起的肌肉;粗壮的骨骼,更显几分男性的质感。一双粗硬的大手如冬天的老树皮皲有粗细不一的裂纹,嵌入裂纹中的灰尘土垢墨黑成条条不规则曲线七交八叉着。这一家豁墙烂院总算被这女人撑起了还算看的过的脸面。在苦涩泥淖里沤出的怨气免不了找个发泄的渠道,于是近在眼前的汉子成了最佳出气筒。高加林很理解她,他也明白,自己是在为当下的困顿光景代为受过。为了这个家的安宁,他总采取回避态度。一个憋足了劲想吵架的女人,对手却对她的挑衅总报以蔑视和沉默。无人接招打空拳空耗体力,负面情绪得不到释放,是憋闷式的难受。

自从失去了刘巧珍,高加林早就觉的自己失去了对女人品味鉴赏的兴趣,更不要说以毁坏好心情为代价去和艾菊花吵狗头官司一样的嘴架了。按一般婚姻规律说:一个性急一个性缓;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一个风风火火一个不温不火,应是最佳搭配,怎么他和艾菊花就成了两种性格的生死对垒呢?他总感觉自己被牢牢镶嵌进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痛苦模具里,模具榫卯契合的分毫不差天衣无缝,让他动弹不得,强迫他时刻都直面痛苦,直面狰狞扭曲的生活面目。

丢掉了视自己如金子的巧珍,迎来了待自己如狗的艾菊花,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世事皆有轮回?巧珍对他的文化知识,对他的吹拉弹唱艳羡的要命;艾菊花却认为这正是他魔怔二杆子的起因。刘巧珍看他是人中翘楚,认定他对生活的认知和生活方式就是当下的潮流和前沿;在艾菊花看来他就是昏天黑地疯癫魔怔和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另类分子。

女儿的存在是唯一还未被晦暗心绪染指的一方内心净土。每每被生活中各种烦闷折磨的身心俱疲时,便把心灵与情感小心翼翼地放进女儿这温馨宁静的港湾里,接受一次度假旅游般的放松与休憩。生命的来来去去,不仅仅是基因传承,也是各种希望生生不息的延续,更是慰籍心灵舒缓压抑的需要。女儿刚出生不久便有了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名字——高雅诗。

及至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扎着羊角辫,扑闪着大眼睛,背着书包跳出跳进小精灵一样的女娃,哪里还有一丝黄土地孩子的印记,分明就是上帝赐给他的小天使嘛!从五官到身材,言谈举止,一颦一笑无不透着连城里孩子都不具备的优雅。这小女子不仅外表可人,在高加林的调教下,唱歌、跳舞、诗朗诵都具备了一定水平,无论学校里有什么文体活动,都是不二的主角。这多近方圆的人都知道,高家村有这么个小人精。

生命中有个精灵般女儿的陪伴也算有了留恋生活的理由。就如同长夜里有一点光亮相伴,便有了超现实的幸福感升腾氤氲着。对女儿的殷殷期望已成为他对抗苦闷的精神支柱,不管这种执着的希望有几成把握,他依然相信尚显遥远的期待就在未来等着女儿去拥抱。这份刻意的培养来自对未来的担忧;来自骨肉血脉之爱;来自飘渺斑驳尚不成形不具体的恐惧。

每每看到女儿,影影绰绰星火流萤样的担心明灭在脑海里。开始他弄不清这种担心的源头在哪里,一茎初荷般芳姿嫩蕊的女儿把担心便从明灭暗淡剧烈燃烧成一堆狂烈灼热的冲天篝火。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忧虑的是如何避免女儿再步入和他相同的生命轨迹。生命轮回绝不能等同于生命轨迹的叠加重复!从恐惧中回到理性世界后,认知更加清晰:除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女儿托进大学校园里,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子了。

大部分农民的孩子自出生起,贫穷也像生儿育女一样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代际传承。他虽没见过贫穷的种子什么样,但贫穷却创下了最容易最顽固的传宗接代的高产记录,无论广度还是深度都令人咂舌。

就让自己这个父亲做女儿和贫穷间的绝缘层吧!只有这样才能切断这瘟疫般的顽疾传给女儿,必须以“我阻击你突围”的惨烈交换才能斩断影子般贫穷对女儿的纠缠。

他也清楚有他这种想法的父亲何止千万,通往大学殿堂的独木桥上,像女儿这样优秀的孩子有多少呢?又有多少家庭条件比他好的多的人瞪圆了双眼盯着这条本就拥挤不堪的路呢?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摄住了身心。从现在开始就要重视起来,不能将女儿拘囿在一片狭小的天地里比较,以夜郎自大的虚伪支撑对未来的憧憬,这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式的自我安慰。必须跳出本地的局限,用更宽泛的眼界,把女儿放进全县优秀学生圈子里比较才有意义。

于是,高加林在培养孩子上拼了血本。除了买各种花里胡哨的书籍,还定期用自行车驮上他的宝贝疙瘩去县城少年文化宫参加文艺特长培训。用艾菊花的话说:那钱花老了去了。

满河川的人真的是看不明白这个二杆子憨憨这么做为了啥。其实很简单,高加林如此不计代价不顾女儿年龄段特点强迫她拼命吸吮一切可能得到的知识,只是出于对其前途的深深忧虑。

在其他人眼里生殖与生存是第一要务,尽管在这里生活不亚于一场悲哀,但仍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可在高加林看来一代代低质量的生命轮回不过是苦难的重复,他不想让下一代重复他的苦难,别人他管不了,他家的苦难要在他这里画上句号。必须未雨绸缪,不能等女儿长大后,再像自己的父母那样,用绝望的眼神伴着绝望的语气重复一遍他们劝自己认命那样去劝女儿认命。

不能!绝不能!把女儿带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有责任替女儿把人生路尽力铺的平一些远一些。

更让他感到恐怖的是艾菊花已经在和他抢夺女儿未来的发展方向了。这个抠掐的母亲连女儿上厕所用点卫生纸都横加指责,在她的认知里,擦个屁股用那白花花的卫生纸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在这一河满川里谁不是用土坷垃、树枝枝、玉米芯就解决的事情?这不是败家嘛!女儿晚上看书,嫌费灯油;嫌女儿刷牙;嫌女儿往脸上擦点面油……总之,她在用她特有的粗糙全方位地干涉女儿的生活了。就因为是农民的孩子就必须像农民一样“抵着来”过生活?多么无理的平等意识!

母亲是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她的心性和气质要采取一切方式进入到女儿的秉性里,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具有天然优势的影响。高加林真的害怕起来,真的害怕女儿再重复他平庸不堪的人生,这种重复要用漫长的一生作为代价。必须提前布局,让女儿对平庸具有强大的免疫力。情感的缺失;生活的困惑;艾菊花的干涉都是造成免疫失败的重要因素,他必须保持高度的戒心。这样一份压抑扭曲的父爱,年幼的女儿暂时是理解不了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女儿教育的提早规划和布局。可惜艾菊花不知道的是:她处心积虑地想从女儿的日常生活及在她看来可有可无的支出中节省点的愿望,和高加林铁了心咬紧牙关豁出全部精脉也要把女儿托进大学的决绝相比,既不成比例也不在一个量级。

每想到这些,高加林内心就像被火灼一样,浑身颤抖心惊肉跳。他可以在任何事情上向艾菊花让步,唯独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不可能有丝毫妥协。这条底线是铁!是钢!不能有丁点的突破。这是他活着最后的支撑和意义。如果说生命中还有点什么悬念,只有女儿的前途还是个未知数。

当然艾菊花也不是一无所获,当别人当面夸她的娃如何灵光可人时,她就会像自家猪圈里时常被她挠的舒舒服服四肢伸展的老母猪,有着不尽的舒爽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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