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巷那宅子沐浴在日暮中, 青瓦错落,掩着几?处绿阴阴的树梢。良恭隔得老远举头去看时?,觉得那一片片不清不楚的屋顶在鸡蛋红的夕阳中,十分荒诞和吊诡。
荒诞的是, 不知这里到底是谁的家, 白白耽误住他。而吊诡的是,他明明晓得是耽误, 又一次次的钻到这里来。也许这里有个摄魂符, 把他的魂儿牵着, 任他天高水远也绕不出?去。
敲门踅入, 就听见内院里嘻嘻哈哈的笑声, 严癞头在井前打水抹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走过去问:“里头在高兴什么?”
严癞头带着同情看他一眼, “下晌邱三爷和姑娘出?去, 买了些东西回来,正?在里头看东西呢。好像还给姑娘置办了几?身行头,是为?打扮得庄重些,后日好去邱家拜见他们家太太。”
良恭吊起眉来, “见邱家太?太??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他们俩的婚事呗。我听花信说的, 邱家太?太?听见些大姑娘不好的传闻,想亲自见见她,看看她是不是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
“什么传闻?”
“我怎么知道?”严癞头把帕子丢在盆里,怅惘地吁着气,“她心情好才?肯对我多说两句, 我要问, 她又不说了。”
想来也不是些什么好话, 不过邱家太?太?要亲见妙真,就是不大相信那些闲话的意思。良恭想来, 看来妙真和邱纶的婚事,像是还有些可能性。他不大能高兴得起来,只回了屋子,倒头就睡。
不想还没睡着,就听见花信在外头喊:“良恭,姑娘叫你去,有事吩咐!”
良恭只得又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子呆,才?拖拖懒懒地往内院进去。看见外间桌上堆放着许多东西,一定是邱纶的手?笔。妙真自瞿尧卷跑了她的银子后,近来很是晓得省检了,不肯乱买东西。只是邱纶仍是哪这性情不改,走到铺子里,只要人家肯奉承几?句,便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都要买些回来。
二人一回来,邱纶就在碧纱橱外催着妙真试那几?件现办的成衣。也是前脚刚踅进卧房,看见妙真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短衫,灰色罗裙,头上插着根红玛瑙珠嵌的银簪子,便爱得说不出?话来。
妙真身上热,原想隔会再试,经不住他摧,连换了几?身,愈发热。脸上有些不耐烦,“这身又怎样呢?”
“就这身,我娘见了一定喜欢,再配上咱们才?刚买的那只绿宝石分心。”
她走到穿衣镜前,想起那只绿宝石分心她本不喜欢,是邱纶执意要买,更暗暗不高兴,“我不戴那个,还是孝中就穿红着绿的?”邱纶没好劝,她继而淡淡埋怨起来,“早说了我不能戴的,你却搁不住人家奉承几?句好话,非要买。买来也是白放在那里,简直是虚耗银子。”
邱纶就笑,“我愿意为?你虚耗银子。”
妙真此刻听见这话,非但没有感动,反有些罪孽深重的感觉。就在穿衣镜里瞟他一眼,咕噜了一句,“我可不要你为?我浪费钱。”
良恭恰悄没声息地在碧纱橱外听见他们说这些话,先不进去,等他二人不说了,才?提着脚锵然踅入。看见妙真眼睛止不住一亮,把心里那股暗淡的消沉也照亮了一瞬,便打起精神?进去问:“什么事叫我?”
听见是他的声音,妙真忙从穿衣镜前回首,诧异了一下,暗暗把花信瞅一眼。她原是吩咐花信去叫严癞头的,谁知花信不想和严癞头过多交涉,却把他叫来了。
她又不好吩咐了,缄默了须臾。
还是邱纶歪在榻上道:“你后日去街上雇一辆好的马车,要好的,不要那起破破烂烂的。叫来这里候着,等我家二嫂过来,就跟着姑娘与我二嫂一道往我家中去。我后日一早要先回去预备筵席,否则也用不着你们,我就陪着她们一齐过去了。”
他啃着个桃,说话咂舌有声,良恭一双冷眼瞅着,恨不能把他手?里半个桃塞进他嘴里。他心里盘算着,迟早要找时?候狠揍他一顿,方能出?他胸中一口怨气。
邱纶不见他不搭腔,眼皮掀起来,望着他冷笑,“怎么,姑爷我支使不动你?”
良恭咬得腮角硬一硬,妙真看见,忙插进话来,“叫宁祥去好了。”
“我去。”良恭丢下这话,就走了。
怄得邱纶握桃那只手?直点着碧纱橱外头,"看看这没王法的奴才?,回头咱们成了亲就赶他走,留在眼前也是添气。"
妙真只做没听见,良恭的去留是不由她的,全?看他自己。她哪里还好意思多去左右他一句?
隔会邱纶见屋里人都散了,便搽净了手?,端正?着嘱咐起妙真,“明日见着我娘,她问你别的都不打紧,唯有一样,她要问你的病,你可千万要说你没病。你不知道,我大嫂前些日子叫了老五叔她媳妇去问了几?句,就在我娘跟前添油加醋说了一堆你的不好,你可别认。”
妙真听着笑了一下,“你前头说你娘听见人说我的闲话,原来就是你家大嫂?”
“我大嫂那个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嗨,首要还是因为?她见我大哥忙得不可开交,我四?处闲着,却还不少钱花,她气不过。倒不是冲你,是我冲我。”
妙真略一思索,垂了下眼皮,“可我的确是有病,就是今日好了,保不齐哪日又犯。今日能哄得瞒得过你家里,明日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又如何瞒过?”
邱纶笑着一挥手?,“事急从权嚜,你先把眼前混过去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此刻先不要去管它。”
她还有些犹豫,迟迟不吱声。
邱纶知道她有些骄傲,叫她撒这种慌,对她的自尊有些伤害。便急忙搂着她摇一摇,“你听见了么?好好的应了我这话,难道你不想咱们两厮守终生?”
妙真慢慢笑出?来,他当她应了,忙着高兴,没察觉她那笑其实是有些不由衷的。
隔日良恭往街上雇了辆马车来,到巷里看见邱二奶奶的马车也早到了,有几?个家丁在门上等候。良恭不跟着去,只往妙真屋里去回话。进去看见个华贵的妇人正?并妙真坐在椅上交谈。
想必就是那邱二奶奶,娉娉婷婷的身段,钗光夺目,衣裳鲜亮。良恭先向她作?揖行礼,再转向妙真说:“马车已雇来了,在外头等着。”
妙真点点头,他就打拱出?去。那二奶奶因见良恭相貌不凡,气度也似寻常小?的,有些怠惰散漫的神?色,却不讨厌。又看妙真,见她一身清素装裹,头上只戴了两只压鬓银簪,面?容清丽,神?色可爱。心内想,真是有这样的主子,就合该有这样的下人。
她搁下茶碗,极和气笑了下,“晨起三弟回去,说你要自己雇车,叫我不必多套车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麻烦,和我同乘一舆难道你会嫌弃?他说你这个人的性情,就是不愿意麻烦人。此刻见了,果然如此,这碗茶还是你亲自瀹来的。”
妙真心下虽微微有些跼蹐,到底也是见过许多市面?的,端得娴静文雅,轻轻有礼地笑着,“自家里人口散尽后,我身边就不剩几?个人服侍。上月我那乳娘逝世,跟前服侍的只剩个丫头,许多事情,自然是要自己学着做。”
二奶奶叹息道:“真是难为?你。”
不一时?吃毕了茶,就挽着妙真出?去,一径转到邱家。邱家这宅子与尤家从前那宅子倒是一般大,虽也有些亭台楼阁,不过整个景观造得并不怎样好。因为?邱老爷两口一味喜欢体面?风光,把拿起轩馆楼台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反失了古朴典雅之美。
又因他家人口多,屋舍也比尤家的多,好些房子挨挤着,远不如尤家那宅子自然旖旎。妙真看了几?眼,就目不斜视了,只专心与这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一行引她往邱夫人房里去,一行微笑着嘱咐,“三弟亲自去在下头张罗席面?去了,我几?时?见过他理?这些琐碎家务,还是因为?你我才?开了眼界。我们太?太?性情也蛮随和,你不要怕,只是大嫂不大会讲话,常在无意中得罪人,你要是听见些不高兴的,请莫怪罪。”
妙真颔了下首,“万不敢当。”
说话间已至房中,迎面?看见一位穿戴得雍容华丽的妇人坐在上头椅上,脸上厚重的脂粉掩不住年纪,看着大约近五十的年纪。下首椅上,则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也很精致,那种精致已近乎于俗气。
两个人看见妙真,皆是眼前一亮。邱夫人的屁股不由得从椅上抬起来一些,登时?想到不应当,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定回去。倒是大奶奶迎起身来,只顾盯着妙真看,一面?暗暗惊艳,一面?马上犯起酸来,心道这样的相貌,多半是个狐狸精。
二奶奶领着妙真向二人见礼,“这是我们家太?太?,这是我们家里的大奶奶。”
妙真站在中央向二人福身问安,那邱夫人道:“你近前来我看看。”
她便走上前去,邱夫人细细端详一阵,心里也是一壁啧啧称奇。一壁又想,这样的人物,多半都是红颜祸水,怪道把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何况也不规矩,轻易就收容一个男人在家,又轻易与人家私定了终身。
不过身为?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有一个这样标志的女孩子服侍在身边,面?子上是很增光添彩的事。便在这会忽然转了个念头,不娶她做媳妇,留她做一房小?妾也很合宜。这样一来,先前她与邱纶那许多的不合规矩,倒又合规矩起来了。
暗里思忖一会,就笑起来,指妙真在左边上首椅上去坐,“咱们两家同是嘉兴府的百年兴盛之家,从前却很少走动。老爷和你父亲倒是有些来往,我和你母亲却从未见过。听说她是个极贤良的人,如今兀突突没了,真是可惜。”
妙真笑着回付,“多谢太?太?惦念。”别的多的一句没有。
未几?三两个丫头端来茶果点心,邱夫人叫她吃,又细窥她一回,见她腮如嫩桃,眉如远山,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很有精神?,不像带病的样子,放心一半下来。又问:“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虚岁二十六。”
那大奶奶听见,就在对面?笑一声。邱夫人听见,也没做什么表示,想着要将?妙真收为?邱纶做小?妾,只怕她这样千金小?姐出?身的,有些不甘心,正?要借大奶奶那做派压一压她的傲气才?好。
二奶奶看了大奶奶一眼,端起茶说了一句,“二十六也是青春年华。”说完就低下脸吹茶汤去了。
这些人揪着妙真的年纪说话,妙真似不大在意一般,既不接嘴,脸色也没变,只管微笑着吃茶。那大奶奶看不出?她有不高兴,反而急了,暗暗翻了一眼。
邱夫人又问:“听说你早年和常州安家结了亲,是为?了等那安家相公?考功名?才?耽搁着迟迟没出?个,如何他考上了,又退了这门亲呢?”说着就笑,“其实我这个人呢,一向不爱过问人家的闲事,可架不住我们老三一味要我见一见你。既见了,问两句,我想也没什么。”语毕就低下头慢慢吃茶。
会这些太?太?奶奶的场合,妙真早是司空见惯,从前一向是撒娇打诨逗大家喜欢,但作?大方端庄之态,也很拿手?。只是往日用不上这态度,那些长辈媳妇不要她端庄,只要她百伶百俐招人疼。
这里又不是她家里的亲戚长辈,况且言语里有弹压她的意思。她少不了端得正?正?经经的小?姐模样,把茶碗轻轻搁置一边,轻柔地笑道:“婚姻之事,都讲究缘分。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我与安家表哥大约只有兄妹之分,没有婚姻之缘。这婚事拖着拖着自然就散了,也没什么,并不是彼此哪里不好。”
邱夫人点头而笑,“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姻缘自然是天定。就是老天爷一时?管不过来,也还有父母长辈来管,两个人男女私底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哪里能作?数呢?”
妙真听这意思好像是在暗讽她和邱纶私下来往之事,就赌气说:“太?太?这话父母从前也对我说过,只是如今我是没父母的人了,比不得别家姑娘,凡事都得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这个道理?还要因人而异,世上譬如我这样无父无母的男女也多,难道没人替他们做主,他们就不该婚配了么?”
二奶奶坐在旁边暗窥她一眼,倒有些敬佩起她来。
邱夫人听了这话,暗暗又气又笑,想着这样一副伶牙俐齿,不似他们二奶奶,一句闲话不肯多说,过于无趣;也不像他们大奶奶,说来说去没一句要紧话,也讨人嫌。她这样子,也有几?分可爱的地方。
就有些服软,略略试探道:“听你这样说,仿佛你的事情,大到婚姻,小?如针黹,都是全?凭你自己拿主意?这样倒好,也省得我还不知要向谁说去,索性就直接了当和你说了吧。”
妙真心里“咯噔”跳一下,知道她是要说起正?经事来了,不免有些忐忑。但面?上不肯露出?一丝,只微笑着向那座上点头,“太?太?尽管直言。”
“邱三年前忽然从常州跑回家来,我还奇是为?什么。年后才?听他讲,是回来打算他的婚姻之事,说是要求你为?妻。当时?吓了我一跳,告诉他爹,气得他爹当时?就要打他一顿。可想一想,也情有可原。他早年就背着我和他爹往你家去说过两回,被你父亲给赶了出?来,也是他无礼,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约,兀突突跑到你家去说那些话,自然唐突冒昧。不过也可见他的一份真心,这几?年过去了,仍旧没改。”
说着把茶盖子刮一刮,妙真听着“嗑哧嗑哧”那声音,拖拖拉拉,极不爽快,心里不免惴惴的。
她继而又笑,“他为?这事跟家里闹起来,还搬出?去了,前几?天我才?晓得,是搬到你那里去了。不过听说你们在常州那时?节就有了往来,想必也有了一份情,也不惊怪。只是呢,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果然让你们结成夫妻,外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好听点的说你们是情投意合,不好听的只怕还要疑心你们是先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说到此节,故意把妙真望着,果然见妙真脸上发红,又想她那个儿子的德性,做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定是早有了苟且。因此算定妙真是肯答应的,不答应还能怎的?这种事算起来,吃大亏的还不是姑娘家。
妙真这里听着她一席话拐了好几?个弯,似要答应不答应的,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思量,忽听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