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到万历年间,万历初年虽然也有各种问题,但至少没有外戚、兵乱等等问题,万历年间也没有被北虏、倭寇踹开了京师门户,打到京师城下,甚至连摄政权相张居正,也没有让皇帝陛下称之为仲父之事。
“朕知道大宗伯要说什么了。”朱翊钧和沈鲤聊完之后,才笑着说道:“朕继承大统之位,自然会尽心竭力,今日之景象,实属不易,朕自然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负万民期许。”
朱翊钧觉得沈鲤在拐弯抹角,劝谏他好好做皇帝,不要觉得有点成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很,看看狠人秦始皇,从秦王政六年被人踹门,到秦王政二十六年,仅仅二十年时间,一统天下。
“陛下圣明。”沈鲤看陛下真的明白他拐弯抹角要说什么,立刻恭敬有加的说道。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本奏疏就登邸报吧,始皇帝是真的了不起,他面对的局面,可比朕恶劣多了,其二十年成就,当真是丰功伟业。”朱翊钧朱批了沈鲤的奏疏,刊登邸报以自勉。
“臣惶恐,自古以来,臣下做事,不免望风顺旨而言,欲进一言,恐君未必能听;欲谏一事,恐君未必能容!陛下良言嘉纳,国朝大幸之事。”沈鲤真心实意的说道。
这做官做到阁老这份上,其实也做到头了,他其实可以望风顺旨去做事,但沈鲤骨子里还是个骨鲠正臣,他有了感触,还是愿意跟陛下说。
关键是,陛下还愿意听,还愿意昭告天下,这就十分难得了。
快二十年了,万历维新堪称辉煌,有盛世景象,但陛下仍然如同过去一样,愿意纳谏,愿意自勉,这份毅力,在沈鲤看来,是国朝幸事。
“臣告退。”沈鲤再拜,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
朱翊钧站在窗前,一直目送沈鲤离开了通和宫的大门,看着沈鲤的背影,握着奏疏,皇帝有些感慨的说道:“当真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大宗伯已然位极人臣,入阁拜相,依旧敢说肯说,提醒朕,不要傲慢。”
“不过,他对朕的期许有些太高了。”
把秦始皇的事儿拿出来劝谏皇帝,这份期许真的非常高。
秦始皇之前是诸侯并立,秦始皇之后,历代皆用秦制,开辟一个新的天下一统体制来,就一个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都够朱翊钧一辈子去追赶了。
“把奏疏拿来。”朱翊钧目送沈鲤离开后,开始处置今日份的奏疏,上磨这事儿,习惯了其实也还好。
沈鲤早就写好了推荐高启愚为礼部尚书的奏疏,张居正看过后,写了浮票,贴在了上面,送到了半间房司礼监,司礼监呈送御前。
张居正这次没有反对高启愚做礼部尚书,而是以‘群龙无首诸事不顺百事不继’为由,认可了沈鲤的推荐。
斗归斗,闹归闹,但国事不是儿戏,换个人上去,高启愚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能把对方架空,群龙无首,礼部诸事不顺,也不利于国朝体统,故此,张居正认可了沈鲤的举荐。
人自己要争气,只要自己争气,该是你的,谁都夺不走,元辅也不能。
皇帝朱批,内阁拟旨,徐爵领了圣旨便去宣旨了。
高启愚人在家中养病,他这病的非常古怪,之前他还对阎士选克上之说,不屑一顾,但现在他真的信了!
原来大医官诊断,只需要两三日就可以康复,但中午时候,病情忽然有所加重。
徐爵来到高府宣旨,等到高启愚按礼法接旨,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
带锦缎的圣旨,都是大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列圣之洪基,总揽乾纲,抚驭万方。惟治道之隆昌,在得人而共理;欲声教之远播,赖使节以宣威。”
“今礼部左侍郎高启愚,器识宏远,才猷练达,不辞险远,扬帆万里,蹈鲸波而涉重洋,持旌节以通绝域。使泰西诸酋,知我天朝威仪之盛,文物之华,此功一。”
“倭奴跳梁,觊觎藩邦,海波为之不靖,天下为之不宁。尔复膺朕命,再渡沧溟,秉庙谟之刚断,慑东瀛于樽俎,终使渠魁俯首,歃血定盟,立《京都》之约,此功二。”
“尤可嘉者,洞悉时势,因时而动,因势而为,倡建环太商盟之宏图,联诸番之货殖,通万国之有无。设关津以利往来,定规条而均利益。此非独一时之利,实开万世太平之基,此功三。”
“前事不问,今特进尔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赐斗牛服,对襟鹤氅,赏银一千两,表里二十端。”
“仍总理环太商盟事务,兼领四夷馆事,总摄万国往来之仪,商盟兴革之要。”
“万望尔克勤厥职,益励忠贞,宣朕德意,协和万邦,俾中外一家,共享昇平。”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高启愚兴大礼,接过了圣旨。
“少宗伯,等病好了,就去吏部拿印绶官袍即可,元辅也是赞同了,这礼部群龙无首,也不是个事,咱家恭喜少宗伯高升了。”徐爵将圣旨递了过去,笑着说道。
高启愚轻轻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同喜同喜。”
徐爵走的时候,小黄门和门房耳语了几句,门房不带一点烟火气的递过去了一个小方盒,小黄门袖子一卷,就收了这份贿赂,这份贿赂是给徐爵的。
有的事绝对不能收钱,但这种高升的‘贺礼’是要收的,否则,这高启愚怕是多心,以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宫里的大珰。
但这个过程,高启愚没送,是门房送的,徐爵没收,是小黄门收的,这仅仅是为了互相体面,反腐司真的要查起来,这就是行贿。
高启愚没给太多,一共二百银的银票而已,这点银子,反腐司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申时行也接到了圣命,他没打算为难高启愚,而是先把姚光启和阎士选需要的吏员一应配齐,三天时间,就把二人送出了京师。
说来甚是奇怪,这阎士选一离开京师,这高启愚的病,立刻就好转了,次日就能上朝了。
给阎士选当顶头上司,第一要命硬,第二要福泽深厚,否则看起来真的有些危险。
阎士选这个克上,真的是虚无缥缈之说,因为很多事都是巧合,但架不住巧合的次数有点多。
高启愚看着申时行的腿,申时行看着高启愚大病初愈面色发黄,二人都是心有余悸,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瑶台兄,我这几日不在朝中,有一事不明。”
“这官厂住坐工匠转吏员,此法切中豪强要害之处,就这么过了廷议,并且执行了下去,近日在家中听闻,顺天府衙门,当真大动静,吏员、衙役全都换了个遍。”高启愚领完了自己的印绶,也没有离开,而是打听朝中动向。
按理说,这住坐工匠转吏员,直击要害,豪强们就这么认了?
“表面上风平浪静,暗流涌动?”高启愚低声问道。
“没有暗流涌动,木已成舟了,顺天府吏员已经更换。”申时行摇头说道:“豪强不敢闹腾啊,戚帅的主意,先生的奏疏,陛下的朱批,谁敢反对?且不说这些,就是惹恼了匠人,也是件大事。”
“匠人前段时间刚刚下过山,真的把官厂得罪死了,西山煤局官厂总办王纪,也不是好惹的。”
戚继光、张居正、皇帝,这三巨头一起想的办法,反对?拿九族反对?
“大势所趋,阻拦不得。”申时行又补充了一个看法,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地位,官厂拥有庞大的生产资料,掌控了对生产剩余的分配,有了经济地位后,谋求政治地位,就是必然。
再加上王崇古身后事这么一闹腾,匠人们知道了自己拥有的力量,身股制改建、工盟成立后,匠人们还能任人欺负?
高启愚十分认同的说道:“有理,我记得上次顺天府乡试,住坐工匠出身的举人,就占了三成,会试殿试,住坐工匠也占了一成有余。”
“要是有一天,天下匠人,都能有住坐工匠的待遇就好了。”
住坐工匠和工匠,完全不是一个阶级的,住坐工匠有官厂身股,民坊匠人什么都没有,民坊的工匠,连士农工商都算不上,是穷民苦力。
申时行也是一乐,笑着说道:“少宗伯是真的敢想,先生都不敢这么想。”
“其实今日今时,再看永乐年间造船厂的兴衰,就明白,乡贤缙绅为何一定要阻止官船官贸了,不完全是为了海贸厚利,当年龙江、清江造船厂,光是住坐工匠就有十二万之众,这可是十二万户。”
顺天府衙门六房换人这番折腾,倒是让申时行想明白了,为何永乐之后,几个造船厂都衰亡了,皇帝不重视,朝野反对,乡贤缙绅当然要趁机大力破坏,否则这住坐工匠,真的有可能对他们取而代之。
“松江府和应天府也要换,就是找的造船厂匠人。”申时行告诉了高启愚一个消息。
“这日后进士,民籍三成、军籍三成、工籍三成,三足鼎立,方才稳妥。”高启愚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大明人才遴选机制有些问题,军籍占了三成,民籍占了近七成,这兴文匽武自然是大势,可现在局势为之一变,军民工三足鼎立,朝堂才算是彻底平衡了。
“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申时行猛的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乍现,他面色凝重的说道:“少宗伯,容我缓思。”
武勋世侯,因为军事天赋不会血脉遗传,通常一两代就不会再领兵打仗了,而朝中民、军籍贯出身的比例,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这每三年一次的进士,就是瓜分权力的盛宴,有了官厂这个变数后,将会彻底改变朝堂格局,达到一种稳定的状态。
“怪不得了,先生有次跟陛下说,如果将来某一天,一定要在王崇古和先生的身后名里选一个,先生让陛下选王崇古。”申时行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当时申时行知道后就觉得奇怪,按照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张居正不是那么大气的人。
但现在申时行明白了,官厂制是个变数,巨大的变数,是万历维新的物质支柱。
“陛下怎么说的?”高启愚有些好奇的问道。
申时行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说,当然全都要。”
陛下有实力全都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