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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7章 敬侍中

第1357章 敬侍中

元祐元年,二月。

正月的风雪肆虐了整整一月,今日终于云开雪霁。然而春寒料峭,殿外犹带几分凛冽。武英殿内炭火熊熊,将寒意隔绝在外。

章越紫袍玉带,手持象牙笏板,肃立于丹墀之下。御座之上,天子端坐如松;珠帘之后,向太后垂帘听政。

殿中平章军国重事的重臣、宰执、枢密使分列两侧,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之声。

章越向天子郑重躬身一礼,声若金玉道:“臣请为陛下、太后及诸公陈灭党项,复幽燕之略!”

章越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在殿内回荡。自复相位以来,他多让右相吕公著主理政务,苏颂主持军务,三省官员各抒己见。

但今日亲自金殿陈策,章越显是要亲自定下经国大略。

以为元祐之根本!

“治国如弈棋,首重'势'与'序'。“章越目光如炬,“熙宁二年,荆国公王安石面见先帝时曾言:其一,法度因循必改;其二,治国当求富强;其三,寓兵于民,鞭挞四夷。“

他顿了顿,环视殿中诸臣:“至熙宁五年,荆公与先帝定下'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今陛下当承先帝遗志,以灭党项、复幽燕为要,纲举而目张。“

当年王安石与神宗密谈的内容,直到熙宁八年才公之于众。这三策正是:变法图强、富国强兵、平定外患。

到了熙宁五年时,王安石给朝廷设计顶层战略就是‘调一天下,兼制狄夷’这八个字。

神宗一朝,熙宁元丰之国策,皆围绕此展开。

说到这里章越目光扫过大殿。

文彦博,冯京作为元老宿臣都坐在殿上,他也是替向太后和天子请回来,在朝堂上监督自己施政的。

文彦博虽是八旬高龄,但目光笃定,而冯京则沉默如渊,平静地与章越对视着。

章越于垂帘前踱步,看了文彦博,冯京一眼,再度面向御座的天子道。

“元丰先帝重开天章阁问计于臣,咨臣安邦定国,天下太平,万世太平策!”

殿中众臣闻言,皆神色一凛。天章阁供奉着太祖、太宗、真宗御容,在此问策,意义非凡。当时虽同时询问韩绛与章越,但众所皆知神宗真正要问的是章越。

章越说到这里,目光愈发坚定道:“臣当时向陛下献伐党项之略!直到先帝殡天,仍念念不忘此事!”

御座上的天子闻言,眼眶已然泛红。殿中炭火映照着众臣肃穆的面容,静静地听着章越陈词。

说到这里,章越袖袍一挥,声震殿宇:“先帝何以不忘也?”

“党项窃据灵夏,契丹强占燕云,此皆汉唐故土!此二地不取,则西陲永无宁日,五路兵马徒耗钱粮;幽燕不归,则契丹铁骑朝发夕至,汴梁终成危城——此非臣危言耸听,乃太宗北伐之憾、真宗澶渊之耻,历历在目!“

什么是问题?

现实(a)和期望(b)之间差距。

什么是战略?

现实(a)到期望(b)的路径。

问题到战略,从我要灭党项到我要如何灭党项?

章越手持笏板,肃立阶下道:“陛下,太后,诸公。今日所议灭夏之策,当先明三事:其一,大义何在?其二,利害几何?其三,心志可坚?“

“党项窃据灵夏百年,此乃汉唐故土。先帝临终仍念念不忘收复之事,此乃天理昭昭。师出有名,方能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陕西五路驻军占天下兵甲五分之二,岁耗钱粮无数。若灭党项,既可省千万边费,更能全力应对契丹。此为利害。”

章越言此,平章军国重事冯京道:“然辽国虎视眈眈,恐重蹈永乐城之覆辙”

章越道:“正因如此,更要坚定心志!当年荆公'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策,就统筹国家进行全面变法,到先帝重开天章阁,臣向先帝所献之略,便是积小胜为大胜,正是要循序渐进。”

制定了战略方向后,就要分解战略。

确定了一个大战略的目标(灭党项),将战略问题分解到战役层面,再从战役层面分解到战术细节,制定一个个小目标。

具体说来就是设立大战略,在细分战役,具体为战术。

章越袖袍一挥指向武英殿上三人高的熙河平边图,以笏板凌空虚划指点。

“灭西夏大业当分三步,先取熙河路,以收服兰州,凉州为功,控河西走廊。”

“次泾原路战役层面,收取灵州,直捣其心腹。”

“后鄜延路战役,收取定难五州,绝其根本。先后次序不可更易!”

垂帘后的太后,天子和群臣们一起仰头看着这幅熙河路开边图。

章越徐徐道:“今熙河路已控凉州,泾原路兵锋抵灵州城下,鄜延路只差定难五州!此三路如三矢搭弦。之前党项精兵丧于平夏城,本是图灭的天赐良机!”

“可惜的是辽国介入,永乐城之战我军败北,使得元丰收取党项的之略功败垂成。”

“唯愿陛下坚定心志。元丰之败,正在操之过切。当以战促变,借征伐之机深入变法,革除积弊。正如当年荆公以变法图强为鞭挞四夷之本,今日当以征讨四夷为变法之助。”

如果说熙宁时,王安石大战略是变法富国强兵,最后以鞭挞四夷收功。而章越则通过鞭挞四夷,反而过推进深入变法。

就好比你眼光,见识,手段都提升上去了,事情就水到渠成地办成了。

你可以先变成厉害的人,最后完成了这件事。你可以通过完成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

哲学上有演绎法和归纳法。

演绎法就是理论指导实践,归纳法则是从实践到理论。

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道:“这就魏公常言的‘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用兵与变法,就是一体两面。”

“可是国用不可不熟计。昔章公言熙宁十年当可以通西域之利自给自足,但至今熙河路用度每年费朝廷三百万贯,又建三镇辅军,每年耗钱数百万贯,熙宁元丰变法朝廷之积蓄耗此。”

章越肃然道:“陛下,用兵可锤炼国器,变法可夯实根基。二者相辅相成,方能成就大业。“

“至于熙河路耗钱三百万贯,是因新取了凉州兰州之故,不得不屯兵设镇。若不取凉兰二州,今凭通西域,布之利早已自给自足,甚至微有盈余。”

下首吕公著心道,依章越如此说来,元祐之政实为元丰之政的延续。

或者是将元丰未竟之业,用更稳妥的法子做完。

章越所言后,殿中寂然片刻,忽闻向太后击案。

帘影微动后,向太后道:“老身对这些军国大事,原是不甚明白。既是诸位相公皆无异议.”

“章卿之策,老身…准了!”

向太后一般不怎么拿意见,有一次遇到奏疏上的陈词,笑着对宰执们道:“我哪识得那么多字,众相公们定夺便是。”

对向太后如此举动,章越等宰相自是大颂太后贤明。

……

之前是在米脂寨反击党项兵马,而到了今日方在御前重新确立了对党项用兵的大政方针。

章越踏着丹墀而下,与文彦博,冯京细聊。

文彦博,冯京五日一朝,见面的机会不多。

其实到了文彦博这个岁数,再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肯定是精力不济。但顾问则个,则是没有问题,还继续保持了文家对中枢的影响力。

文彦博拄着鸠杖,虽已八旬高龄,目光却仍是有神:“侍中,东西二镇辅军之事,审得如何了?“

章越道:“如今是蔡元长来审此事,自首和逮捕十二个谋划此事的虞侯以上将官,六成是太学生。”

他顿了顿道:“甚是棘手啊!”

冯京问道:“侍中,这等祸乱之事,何不交御史台,刑部?”

章越差点失笑,要交给刘挚、王岩叟、梁焘他们来审,他们能给你审出个来。

章越道:“御史台的言臣,若非他们激烈处事,如何能激起兵谏之事,本相早有整顿之意。”

朝廷重大政策方向的调整后,人事肯定也要跟着调整。

文彦博鸠杖轻叩青砖问道:“蔡持正,章子厚二人如何处置?”

章越看了冯京一眼,蔡确与他可是儿女亲家。

“文公明鉴。“章越望向远处宫灯,“若要平息朝堂纷争,须得一碗水端平。“

文彦博捋须颔首:“老朽听闻,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此二人皆要谪往岭南。“

章越忽然道:“文公此番入京,洛阳百姓扶老携幼相送,可见德望之隆。“

文彦博摇头笑道:“老朽这把年纪,本不该再过问朝政。只是.“他望向章越,目光深邃,“有些事,总要有人来说。“

章越笑道:“方才听两位相公言语兵谏之事,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昔有君王、高僧、富贾同处一室,阶下立一持刀百姓。三人皆命其杀另二人——二位且猜,这百姓会听谁之命?”

文彦博,冯京听了略有所思。文彦博鸠杖顿地:“侍中此问.“

章越道:“有人道必是君王,但在礼崩乐坏之时,王命不如刍狗。”

“百姓到底杀谁?与君王,高僧和富商三人身份无关,而是取决于百姓自己。”

“取决于百姓是否贪婪钱财?是否虔信?是否忠君?权力不在于上位者的身份,而在于民心所向……”

“兵谏之事为何会起?”

“将罪责都归之于挑起兵乱的虞侯或是蔡持正,章子厚,都是错的,朝廷骤然废除变法,才是根本。”

文彦博,冯京都知章越在强辩,在狡辩,但是这时候谁有什么办法呢?

冯京也不愿对蔡确赶尽杀绝,但这件事他必须表现出一究到底的态度,这样才能摆脱嫌疑。

但章越不同,他要弥合党争,所以政治斗争不可激烈化,至少表面上要显得风平浪静。

文彦博则与宫里关系密切,背后说不定有太皇太后的授意。

冯京忽然道:“侍中方才说整顿御史台,不知可有合适人选?”

章越微微一笑道:“刘挚、王岩叟、刘安世、梁焘于兵谏之事,难辞其咎必须罢去御史之职。”

“空缺出四个职位,我有两个人选!分别是前参政知事薛公之子薛绍彭,还有一人则是前相公毕文简之曾孙毕仲游,其余正要请教二位。”

薛绍彭是薛向之子,毕仲游之毕家与吴家交好,他兄长毕仲衍为章越推举出任中书礼房检正时,章越失势后,因不肯依附王珪而被罢去。

毕仲衍现在已经病逝,不过章越没忘了人家的恩情,就提携了他的兄弟毕仲游。

章越回朝后,便回报故人之子以及支持过自己的人。

文彦博,冯京都是人精,当然明白章越具体安排。

二人也自有计较。

章越对文彦博,冯京道:“至于对蔡持正,章子厚的处置,还是等开封府调查清楚了再说。”

文彦博一脸凝重道:“对蔡持正余党也必须肃清。”

……

安州。

蔡确本已贬谪陈州,未料兵谏事发,朝议汹汹皆指其暗通款曲。遂再谪安州,位秩更降。

蔡确抵至安州,情绪低落,治理一州之事,只是安州这样的小州,自是与他在宰相之位时,执掌天下无可相提并论。

所以蔡确将大多事都交给佐贰官员们处理,自己很少管事。

安州地僻民贫,州衙萧索,唯知州廨舍稍具规模。然自蔡确入居,廨舍周遭顿生异象:一队汴梁禁军悄然驻防,门前商号更有人影频仍。

蔡确猜疑是此必皇城司逻卒。

事实上蔡确的猜疑没有错,从汴京调来禁军就是苏颂奉章越之命来监视蔡确,而商行中出入的人,则是皇城司的,他们直接受命于李宪,每日都要将蔡确言行消息禀至宫中。

毕竟前任宰相,余党尚闹出兵谏之事,谁敢说兵谏之事与蔡确之间有没有联系?

不过蔡确却没有在意这些,他将子弟都安置回老家陈州,歌姬妾室也都送人或给钱遣散。蔡确身边只有一名名叫琵琶的爱妾。琵琶饲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

在府邸中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琵琶便应声而至。而每闻廨舍铜磬轻叩,鹦鹉也会呼唤琵琶的名字,甚是有趣。

这成了蔡确谪居里的一件乐事。

虽说受到猜疑,但蔡确有了佳人陪伴,还是得到了慰藉。

而且蔡确也深知以章越的性格,上台后必会调和新党旧党之争,弥补党争的裂痕,所以绝不会向自己下杀手,甚至还会反过来保着自己。

所以尽管有汴京蔡确余党兵谏之事传来,但蔡确还是不太担心。

一来此事确实与己无关,二来章越会保着自己。

谪居日久,蔡确渐生游兴。安州虽陋,山水犹存。每晨起,但见禁军甲士肃立廊下,商贩眼线逡巡街角,而蔡确则是出避整冠而游。

汉水之畔,车盖亭临江而立。

蔡确一袭青衫,负手立于亭中,远眺江水滔滔,眼底映着粼粼波光。

“老爷,风大,当心着凉。”琵琶递上一件薄氅。

蔡确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他缓步绕亭而行,指尖抚过斑驳的石栏,似在追忆往昔。当年他高居庙堂,执掌朝政,如今却贬谪至此,形同放逐。

蔡确闻言徐徐道:“司马十二雷厉风行,可惜……他废得了新法,却废不了人心。”

他转身望向亭外,江风拂面,吹散鬓边几缕灰发。

“老爷,可要作诗?”琵琶递上笔墨。

蔡确接过,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亭柱上挥毫而就: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

写罢,蔡确望向北方,似穿透千里,直抵汴京:“这天下,终究不是他司马十二说了算。”

“章三若能续先帝遗志,我死也瞑目。”

江风骤起,卷起亭中落叶,蔡确衣袍猎猎,如孤松傲立。

正言语之际,亲随抵此道:“相公,朝中有书信来。”

蔡确看过后,不由作色。

琵琶问道:“老爷怎么了?”

蔡确神色有些苍白道:“参与兵谏十二人五被诛,其余七人流三千里!”

蔡确怒道:“这些人何罪?”

“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若抗辽也是罪过,那么天下何人不罪!”

蔡确说到这里,最后徐徐对琵琶道:“兵乱终是罪过。”

琵琶跟随蔡确多年道:

“老爷,你不如给侍中写信,让他替你求情。什么官也不做,咱们回泉州老家便是。”

蔡确道:“你说的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允我归老泉州老家。不错,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你我不在话下。也算是逍遥快活。”

“但既是贬谪,朝廷就不会叫你那么好活,这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朝中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车盖亭的江风吹拂下,蔡确望向汴京方向,恍惚间似见章越紫袍玉带,立于宣德门下,百官俯首。而汉水滔滔,终将东流入海。

他自言自语地道:“但只要章三灭了党项。”

“青史自会还我蔡确一个公道。”

蔡确回府后,有时同路官员过路经过安州,一路转运使抵达时,他也没有接待,只是对佐僚道:“昔章侍中也称我一声师兄,附于翼后。今日我岁数大了,要与这些后进卑躬屈膝,恕我办不到。”

后蔡确听闻向七被抄家罚没后被发配岭南,路过一桥时投水而死,黄颜何正臣等党羽先后被贬时,难过地落下泪来。

知汉阳的知州吴处厚要调静江卒至汉阳,但蔡确不允,吴处厚大怒书蔡确大骂:“尔当年从我学诗赋,之后在庙堂时数次构陷于我,今沦落至作郡守了,竟还如此奸邪?”

蔡确看书后大笑。

……

章越翻开桌上书札。

蔡确说得每一句都有人报至章越耳边,章越听说蔡确‘附于翼后’这四个字,不免心底不悦。他今日今时的地位,怎喜欢听别人说起自己当年卑微时的事。

但蔡确说青史会还他一个公道时,也不免长叹。

已退居的高太后以及文彦博都主张追究蔡确,章惇在兵谏中的罪责。

刘挚,梁焘,王岩叟尽数被罢去,至于刘安世章越决定先留他数日。

至于接任御史是冯京和文彦博举荐上来的是范祖禹,吴安诗。

吴安诗是文彦博举荐的,没料到这位大舅子,在自己碰壁后,居然走通了文彦博的路子。

正当章越细思之际,有人禀告刘安世求见。

雨夜沉沉,章府门前的两盏大灯笼,映得阶前积水泛着微光。

刘安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吏拱手道:“烦请通禀,监察御史刘安世求见侍中。”

门吏打量他一眼,低声道:“刘御史稍候。”

片刻后,府中都管迎出,躬身引路:“侍中在书房相候,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院落,刘安世靴底碾过回廊下的积水。他余光瞥见两侧庑廊下肃立的亲兵,甲胄映着雪光,森然如林。

还有几十名幕僚在正厅左右处置公务,刘安世知道章越素来自置幕僚,喜欢在幕僚中选拔人才,似陈瓘,黄裳等如今的封疆大吏都是出自章越幕中。

这个时候府上仍是灯火通明,幕僚出入期间,操持公务。

都管绕过正厅,而是引至正厅后一僻院的房前轻叩门扉,内里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进。”

刘安世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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