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炀将郑嵘的苦涩看在眼里,又瞥见客厅一角立着自己五年前送郑嵘的非洲鼓,顺手拎过来夹在两腿间,即兴拍了一段自己改编的曼丁乐鼓点。打击乐器在钟子炀眼里和玩具无异。他四岁起学过数年的钢琴和小提琴,主要是为了满足钟燕的虚荣心,他初中都考过十级以后就鲜少再碰。他的童年被乐器、马术、儿童高尔夫和各种夏令营淹没,只有他爸会为他争取喘息的机会,他那时自然依赖他爸多一些。
可能幼年预支了太多精力,也可能因为父母疲于应对婚姻难题无暇再顾忌他,钟子炀在初中迅速沾染了抽烟喝酒的恶习,他在散漫的腐烂中感觉到轻松自在。他原想顺应他妈送他去读美高的想法,到时就没人管得了他。只是初中逃课几次被他妈知道后,他妈唯恐更看不住他,临时更改计划。
升高中时他成绩太差,他妈不甘心地将他送入本市一所藤校率低得可怜的国际高中。钟燕失望透顶地对他说:“我一年要花26万8,让你去读这个国际‘职高’。”钟子炀当然不在乎,自从知道他爸还有个私生子后,他青春期的愤怒和不安就找到了倾泻的闸口。
郑嵘听到滚奏声,立马凑到钟子炀旁边,讨好地跟着迅猛的节奏抖了抖沙锤。
“鼓皮松了。”钟子炀停下,“早该扔了,回头你再买个新的。”
“这个是你送我的,有纪念意义。让我留着吧,好不好?”郑嵘近乎哀求着,“找个师傅调一下就行。”
“有什么纪念意义?”钟子炀似笑非笑地望向他。
“这是我的第一只鼓。”郑嵘这样说。他没提这只鼓是如何敲响他,使他从茧衣内探出一点触角去感受世界,他怕说出来会受到钟子炀毫不留情地挖苦。
只有钟子炀真正知道这只非洲鼓背后的龌龊。他那时在读他妈口中的国际“职高”,平日得闲就去H大找郑嵘。郑嵘的大学生活堪称无聊,没有加入任何校园社团,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和食堂。为了节省一年两千块的住宿费,他入学前向教学秘书打了申请,经过层层审批,最终获了批准,也因此和同班同学不大熟稔。
钟子炀的姥爷生前是H大的老教授,主攻叶轮机械气动力学,经年住在H大校内的一幢家属楼内。钟子炀小时候偶尔会在校园内疯跑,对H大主校区陈旧的楼宇道路堪称了如指掌。暑热难耐时,他提议和郑嵘去校内的泳池游泳,游完还可以冲个澡再回家。郑嵘则说自己不会游泳,钟子炀信誓旦旦许诺说自己可以教会他。
一开始一切都算顺利,钟子炀花了三天时间教会了钟子炀蛙泳,他虽然容易发火,但也足够尽责。他俩接连几天往氯味的水池里扎,直到有一天,钟子炀到郑嵘泳裤后腰边缘卷进去一些,臀大肌右上方露出半块浅粉色的瓣状印子。
钟子炀以为郑嵘被虫咬了,于是出声提醒,还说自己家有个泰国的药膏,下次可以带给他用。
郑嵘告诉他这是块胎记,属于鲜红斑痣粉红型。
钟子炀猛地想到他爸小腿上也长了一块,有拇指印那么大,脸色阴鸷起来,说:“难看死了。”
郑嵘不知所措地提了提泳裤,意图遮住那块暗昧的印记。
见他还遮遮掩掩,钟子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脚底打滑地踩上人字拖往公共浴池跑。
郑嵘虽说不理解他为什么发脾气,但还是追了上去,试图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露出来的,你觉得不好看,我以后一定会遮好。”
钟子炀扭过头怒视他一眼,见郑嵘靠近,连忙搡了他一把。对方身上湿淋淋的,触得一掌心滑腻的温热,他被电击似地抽手,却见郑嵘胸廓下围不知趣地浮出一片浅淡的柔粉色。钟子炀一张青涩俊脸瞬间涨红,啪嗒着人字拖迅速跑开,中途还滑稽地跌了个狗啃屎。他极少在郑嵘面前出丑,当即觉得加倍的耻辱。
之后足有两周钟子炀都没再联络郑嵘,再联系的时候,钟子炀邀请郑嵘一同去市郊的清水潭去野游。郑嵘本以为失去了钟子炀,见对方主动给台阶下,连忙欣然应下。
到了清水潭,郑嵘躲在一棵树后脱衣服,钟子炀冷眼瞄过去,见他拽外裤的时候,泳裤滑落了些,浅浅露出一小节股沟,胎记的位置恰被一条肉色的创可贴掩住。心脏坍圮的酸楚令钟子炀觉得怪异,立刻凶巴巴朝郑嵘的方向吼道:“磨叽什么呢?你快一点!”
受到催促,郑嵘自己也忘记了拿浮板。因为是周末,这里人称得上多,钟子炀一直带着郑嵘往野林深处走,捡到一处尚且无人造访的小水潭才停住。郑嵘赤脚蹲在一块石头上,用手撩动着清波。看着郑嵘节节棱棱拱起的脊背,钟子炀心底升腾起亢奋的恶意,一脚将郑嵘踢进水潭。
钟子炀其实再次之前也没野游过,他不知道很多湖潭看着清澈见底,下了水其实根本看不分明。他站在板石上,冷漠地看郑嵘竭力用蛙泳的姿势扑腾着水面。
没一会儿,来了几个中年人过来水边露营,钟子炀还彬彬有礼地同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到郑嵘在水中脱力地挣扎着,犹疑地审视着钟子炀,正有下水救人的打算。钟子炀脑中蹦出眼前肥腻的肉躯缠住郑嵘身体的场景,觉得实在恶心,这才跳进潭水中去将郑嵘捞了出来。
郑嵘溺水时间不算太久,趴在他怀中呛出几口水,随后便惊惶失措地咳嗽。喉咙呛痛过后,郑嵘才发觉膝盖被潭水中嶙峋的石头磕破好几处,正低头检查,一串血珠顺着前额淌落在大腿上。
钟子炀吓了一跳,他也只是因为那天的窘迫,想恶作剧地报复一下,并没有真正伤害郑嵘的意思。他慌张地检查郑嵘头上的伤口,在发现那道口子较浅后才舒了口气。两人失落地结束行程,钟子炀本想打车直接去最近的医院,郑嵘却捏着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说只是不要紧的小伤口。出租车最终驶向了郑嵘家的方向。
钟子炀平复了下心情,又开始变得不领情,他觉得这都是郑嵘的错,忿忿地抽回手。没想到郑嵘的手又摸了过来,试探地轻触他干燥的指头,见他没有挣脱,又重新紧握住。钟子炀低头端详那只劲瘦的手,任由它笼子似的箍着自己,小声嘟囔:“都怪你。”都怪你不设防地纵容我伤害你。你应该好好恨我,就像我恨你一样。
到了郑嵘家,钟子炀翻了半天才找到半瓶快过期的红药水。他用卫生棉签蘸了蘸,小心翼翼地擦拭郑嵘头顶那道细长的创口,他问:“这种不会留疤的,对吧?”
郑嵘坐在一张破木头板凳上,因被触到伤口,肩膀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钟子炀凑近他头顶,近乎孩子气地安慰道:“我吹一吹就不疼了。”吹了两口气,钟子炀就从后方用力抱住郑嵘,随后张开嘴奋力咬住他的肩头。郑嵘依旧没有反抗,只是喉咙里发出小狗似的微弱痛哼。
如果郑嵘这时反手给钟子炀一耳光,他心里都会好受一些。可是这他爸和妓女生出来的野种竟仍旧温吞地承接着苦楚,仿佛他生就是为了包容自己的。钟子炀觉得困惑,急躁地扯了个理由就离开了郑嵘家。
隔天路过一家乐器行,钟子炀歉疚地买了一只老山羊皮的非洲鼓,这玩意儿他去大理旅游的时候看到好多人都在拍着玩,学起来也不费脑。最重要是能消磨时间,省得郑嵘闲暇充裕后琢磨起谈恋爱的事。刚买完,他就兴冲冲背着鼓去了郑嵘家门口守株待兔。
临期末考试,郑嵘在图书馆泡了许久。回家时因脚步声太轻,楼道的声控灯都没亮。看到门口立着一道黑漆漆的人影,郑嵘惊愕地叫出声。
昏暗地声控灯应声亮起,钟子炀臭着一张脸,粗声质问道:“哪鬼混去了?等你半天了。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
“送你个玩具。”
“我不能要。”
“你他妈怎么给脸不要脸?拿着,不要我现在就给摔了。”钟子炀把鼓包硬往郑嵘怀里塞。
正僵持着,声控灯又灭了。钟子炀老成地叹了口气,把鼓包打开,咚地敲出一声脆响。灯倏地又亮了,郑嵘眼睛里也映现出烛火般的柔光,还露出一点局促而感奋的笑容。钟子炀楞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招呼也不打就匆忙跺着阶梯溜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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