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郑嵘被那伙人搭着肩引向暗巷深处时,钟子炀恶意地笑了。他拐进暗巷对面不远处的甜品店,点了郑嵘之前常吃的香草味冰淇淋。这个口味的冰淇淋是店里最廉价的商品,钟子炀抿了一小勺,浓郁的香精味使他皱眉。但郑嵘吃的时候似乎总是很虔诚,小心翼翼的模样甚至有些可笑。
钟子炀望向窗外,光影并不真切。昏黄的街灯仅将暗巷的黑处咬去一块,其余幽邃的内里洞黑着看不分明。没一会儿,一只带子断掉的黑书包被从暗处抛出来,孤零零躺在飞虫缭绕的路灯下。他摆弄着手机,等看到校门口蜂涌出下晚自习的走读生后,他拨出个电话,但未被人接起。紧接着,那群混混从巷子里流窜出来,四散而开混入放学的人群。
钟子炀这才慢吞吞走出甜品店,拾起脏兮兮的书包,拉开拉链看了看内容,不过是一些码得整齐的练习卷。他又往书包内袋翻了翻,看到一封未拆开的情书。钟子炀撕开信封,潦草地看了几眼,随即撕成碎片丢入旁侧的垃圾桶内。
他拎着书包走进暗巷,打开手机电筒照着亮,光斑在黑暗中跳动。倚着墙那位被猝不及防地照了个满脸,警觉地瑟缩一下。钟子炀将书包递到郑嵘眼前,问道:“同学,这是你的书包吗?”
“谢谢。”郑嵘狼狈地扬起脸,他剪着最符合公立学校规章的短寸头,头脸很小,长相周正俊秀,那张脸挂了零星的淤伤后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钟子炀见他努力多次都没能站起来,于是伸手拉了他一把。如果没记错,郑嵘今年已经十八了,身体倒是柳枝儿般挺拔了起来,但因为营养跟不上,胳膊上仅贴着薄薄一层肉,稍稍用力小臂血管就蛛网般爆出来。如果十六岁的钟子炀想自己上手惩戒他一顿,郑嵘也未必有招架的能力。
郑嵘刚站起身,钟子炀就贴进一步,凑得他很近。郑嵘抱紧书包,没敢作声,提起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这时一只年轻的手探过来,手里捏着一张面纸,很轻柔地拭去郑嵘人中和嘴角未干涸的血渍。
“很疼吧?都流鼻血了。”钟子炀低下头,掸了掸他校服上的灰尘,“你去哪?我送你吧。别半路又被人欺负了。”
郑嵘神经松懈下来,亮晶晶的眼中满是感激,他说他要去附近的市六院,他妈妈病重,教务处允许他提前半个小时下晚自习去陪护母亲。
见钟子炀没穿校服,郑嵘多嘴问他是哪个学校的。钟子炀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读H大附中国际高中,上完课外法语课后和同学闲逛过来。
郑嵘贫瘠的脑中勾勒不出钟子炀的生活场景,于是呆呆笑了两声,问钟子炀是不是以后要出国读大学。他说,真好啊。
钟子炀顿下脚步,似乎看郑嵘校裤松紧带被人恶作剧般拉下来一些,露出两并指宽的一截短裤。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帮对方提了一下,小声问:“没被人摸着黑占便宜吧?”
“什……什么?”
“没什么。”钟子炀轻视地笑笑,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子,骨子里的爱勾搭人。
到了住院处后,郑嵘低着头和值班护士姐姐打了声招呼。他没径直去病房,反倒是先去了公共洗手间用凉水冲了把脸。湿淋淋一张脸望向钟子炀,郑嵘问:“能看出来我被打了吗?”
消毒水味儿令钟子炀皱起眉,他不耐道:“你妈问你,你就说下楼梯不小心摔的。”说完,将剩下半小袋面巾纸丢到郑嵘怀里。
“对,这样也行。”郑嵘擦净脸,朝钟子炀友善地笑笑,“对了,我叫郑嵘。关耳郑,峥嵘的嵘。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钟子炀执起他的手,在他湿润单薄地掌心轻轻描画,说:“钟子炀,这么写,记住了吧?”
大概鲜少交到朋友,郑嵘有些欢悦,将钟子炀热络地拉到病房内,还从一个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挑出只黑斑最少的苹果,打算给他妈妈和钟子炀一人一半。钟子炀冷眼看着插着呼吸管形容枯槁的郑母,余光瞥见郑嵘正仔仔细细地削着果皮,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愤怒。
郑嵘苹果刚削到一半,钟子炀就一声不发地离开了。郑嵘看到妈妈重重的眼皮掀开一点微光,小声问道:“妈,你现在吃苹果吗?我给你切得小块点。”
见他妈妈的眼神落在他脸上,郑嵘露出点心虚的笑容,说:“下楼跑快了,摔了一跤,撞到一点。”
那只嶙峋的手缓缓挪动,覆到到郑嵘手上,他妈艰难地说:“下次小心点儿,听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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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郑嵘已是三个月后,钟子炀刚结束为期两周的夏校。在家打游戏的时候听到父母又为私生子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他听到似乎郑母已经去世,他爸琢磨认亲将人接回家,名字改成他的姓。妈的,傻逼入赘男。钟子炀心想。
路过客厅的时候,钟子炀对啜泣的钟燕说:“妈,别和他吵了。他要把野种接回家,我立马和你一起从二十楼跳下去。舅舅不会放过他的。”
“子炀,你在家怎么不吱一声?”杨井朋那张失态的脸挤出惯常的严父威严,怒斥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钟子炀冷笑两声,说:“阿姨还在厨房忙呢,你说这些也不怕被外人听去了笑话咱家。”说完,摔门而去。他知道郑嵘已经高考完,但还是忍不住去那所公立高中附近转转。他早两年知道从父母争吵中得知他爸那件腌渍事,拼凑出一些蛛丝马迹后,就常常过来这所高中附近找人,还尾随过郑嵘几次。
不过郑嵘虽说是陪酒女的儿子,但却是这所高中最驯服老实的绵羊。每天两点一线,做着机械的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被淹没在时间密集式的高考冲刺中。钟子炀觉得以郑嵘的长相,去做援//交多少也是一条捷径,他妈就是干这个的,他不会摸不清门道吧?
钟子炀在公立学校附近书店逛了逛,看到成摞摆放的教辅后,觉得枯燥无聊便又出去了。刚出来就认出高考结束后在甜品店打工的小野种,他不怀好意地进店点了一杯红茶,和一份口感黏腻的红丝绒。郑嵘认出他了,很友好地朝他打了声招呼,钟子炀回视他一眼以作回应。
临闭店,钟子炀又点了份香草冰淇淋,递给摘掉一次性手套的郑嵘。郑嵘有些受宠若惊,连声说着谢谢。
郑嵘比上次见面还瘦了些,脸上还挂着点苦像,好似是哭丧的表情被印刻在他脸上抹不去了。两人齐齐钻进夜色,郑嵘说许久没见到他了,感觉个子又拔高不少,像个成年男人。钟子炀平日爱好运动,大骨架上均匀覆着青少年青涩的肌理,他探出手腕借着光同郑嵘比了了比,说:“你也太瘦了,平时没饭吃吗?”
兴许是咂摸出钟子炀话里隐隐的关心,郑嵘郑重许诺:“之前压力有些大,总没什么胃口,以后我肯定好好吃饭。”
两人闲聊着,郑嵘将母亲去世的事情一嘴带过,似乎不愿再次触及伤口。
“你爸呢?怎么没听你提过。”
“没见过。我妈不怎么和我提,她说,她自己也能把我抚养成正直善良的人。”
“别的亲戚呢?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一直就是我妈和我。我妈过世了,我就没别人了。”
“我啊,你现在还有我啊。对不对?”钟子炀混不吝地随口说道,他喉管里还阻着两个字——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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