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一响，江祥泽径直走出教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在教室后门看见徐尧和他的狐朋狗友，这时他们会熟络地和江祥泽打招呼，江祥泽就回敬他们一个友好的笑容，再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办公室里的同事寒暄几句，坐下处理课件，等待下一节课的到来。

只要自己在这个学校任职一天，就永远无法摆脱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节奏。他一度这么认为。教学只是工作，现实中自己并不想和学生产生太多瓜葛，人际关系处理起来麻烦，但他还是要违心和学生交流，不然很难在他们成绩出现问题时沟通。

下午的教师会议照常进行，无非就是讨论这次市质检里英语作文的打分方向，虽然这些事交给小陆去做也完全没问题，但由于江祥泽是年段英语组组长，所以他不得不出席。

小陆并不是没有当组长的能力，她带的班成绩一直很好，但她还兼有副段长的职务，副段长比段长要处理的事更多，每天都能看到她风风火火赶去办事的身影。有时候能力出众也算坏事，就像小陆，她连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还被要求来学校上课。A中从来都是一所没什么人性美的学校，纵使小陆这么努力工作，她的工资还是杯水车薪。

“反正我挣了钱也没时间花。”小陆边改作文边说，像是自嘲。

江祥泽有时庆幸，自己一直和能力出众的老师配班，班主任的工作都被他们揽去了，因为资历老，也拿着还算凑合的工资，儿子成绩名列前茅不需要过多操心，妻子温柔体贴，自己作为老师受人尊敬，这样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打破，他不是敢于冒险的人。

如果说在三班任教有什么让江祥泽头痛的事的话，大概就是班里那群难管的男学生。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英语成绩在及格边缘徘徊，但理科成绩在年段和实验班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不过，他们的理科成绩好，和江祥泽又有什么关系呢？

“三班啊，挺不错的是吧，要是文科成绩再高点就好了，祥泽你说呢？”

田段长的问话绵里藏针，虽然提及了其他学科，但是只当着祥泽一个人的面说，意思是“快点把他们的英语成绩拉上来”，江祥泽嘴上应承，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晾到靠背椅上，盯着刚打印出来的市质检成绩出神。

三班的班主任黄云洁是一个性子很软的女人，她说的话在那群孩子眼里没什么威慑力，照样我行我素。尽管她为他们安排了学习小组，制定了各种各样的学习计划，可每次实施起来都半途而废，这和那群学生难以驯化的个性有关。

偏偏她又是教语文的，每次看着她最晚从办公室出来，兢兢业业地备课，三班出了什么问题她就会担心得生病。

“我想，等他们升了高二，我还是不当他们的班主任好了。”

云洁从段长办公室出来时，眼眶还是红红的，江祥泽不会安慰人，把同为语文老师的小王推过去安慰她。

A中是理科大校，过往每年文理分科分出来的文科班不会超过2个，理科方面的师资也是全市数一数二，而文科生和理科生不成比例的录取率也加重了A中重理轻文的局面，在这种气氛下，大把的学生把时间留给理科，文科成绩因此在全市排不上号。校长就会为此对段长大发雷霆，而段长就一次又一次地给老师们下达“最后通牒”。如此反复，永无尽头。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

上辈子作奸犯科，这辈子教文科。

徐尧靠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趁一旁的林成俊跳起摸高的时候抓住他的裤子往下一扯，吓得林成俊屁滚尿流地求他放手。徐尧会放手不是因为林成俊的求饶，而是因为江祥泽正往他们这里走来。他一靠近，身边的弟兄纷纷开始和他搭话，只有徐尧默不作声，反正他待会还要去办公室和江祥泽面谈，不差这点时间。

“你这次的英语成绩是，82分，全班倒二。”江祥泽把头往后仰，用余光扫着徐尧。

“嗯，还行，不是倒一。”

“英语倒一也是你们班的倒一，陈鹏，你打算和他比？说实话，你整体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只要英语再加把劲你的年段排名就非常可观了，你看，你这次物理是年段第一……”

“老师，我真不是故意气你啊，就是……我真对英语喜欢不起来。”徐尧说着抓了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

“我没让你喜欢啊，你只要好好听课，课后作业好好做，你这么聪明……”

“正是如此啊老师，就是因为你讲得太无聊了我才想睡觉的，隔壁小陆老师，她之前来我们班代课，讲得那叫一个好啊……”等徐尧看到江祥泽的表情不对的时候，立马住了口，在接近一分钟的僵持后，江祥泽用平静而温和的语气让他滚蛋，徐尧顺着台阶麻溜走人。

徐尧一走出办公室，顿觉空气无比新鲜，他想这或许就是自由的感觉。徐尧是个无所谓的人，他读书纯凭兴趣，不感兴趣的科目就糊弄过去了，况且，他感觉得到，他的英语老师性格有些别扭，他也知道江老师不喜欢和学生相处，还知道他是个有点孤独的人。徐尧喜欢观察别人，因此他经常用自己嘻嘻哈哈的外表来掩盖观察他人时锐利的目光，但这方面的敏锐带给了他一种别样的自信，有时也会招致别人的反感，比如说来自江祥泽的。

江祥泽对徐尧的反感并非一日之寒。徐尧刚升上高一的时候，江祥泽看见徐尧就不禁愣了一下:没看过这么老相的学生。这人属于体毛浓密，下巴留了个山羊胡，上嘴唇附近还留有两撇胡子，略显精明的单眼皮上卧有两条浓密的眉毛，菱形状的颧骨在脸上耸立，偏偏这么一张实在算不上年轻的脸却留了一片厚厚的刘海。开学那天正值37度高温，徐尧胸口扣子大开，露出了浓密的胸毛，学校还没发校服，他穿了一条哥哥不穿的小脚裤，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他穿粉色拖鞋来上课的理由。

雷人的打扮不是真正让江祥泽不爽的原因，江祥泽不爽的是徐尧第一次来上课就没带书，被轰到后排的时候，他甚至悠哉地吹起了口哨。江祥泽感到愤怒，而后觉得无奈，徐尧也许只是众多哗众取宠的学生之一，他却什么也无法改变，无法改变自己，也无法改变他人。

“反正我是最没有必要的人。”

为了防止徐尧每天在课堂上和后桌的“座谈会”不能如期举行，江祥泽特意把他调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单人单桌的豪华座椅，尽享奢华格调。徐尧无聊之余，只好用睡觉来打发英语课的无聊时光，连江祥泽精准掷过来的粉笔都不能阻止他犯困时精神意志的坍塌。如果不是看过徐尧的入学成绩，江祥泽会怀疑他是走后门进的A中。

徐尧不仅在班里特立独行，在宿舍也是。卖零食，藏手机，用小功率电器，捉弄宿舍管理员，他都干过，久而久之，徐尧在年段也小有名气。而他过人的理科思维和超烂的英语成绩之间也引得别班老师忍不住对他投以关注。小陆就问过江祥泽:“你们班那个……长得很像斗地主里面那个地主的……是不是叫徐尧？”江祥泽冷淡地回应了一句“是啊”，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出名了。

高一开学那天徐尧并不是不想去剪头发，只是那天A中附近唯一一家理发店爆满了，A中又坐落在鸟不拉屎的郊区，眼看没时间去别处理发，于是他那天就顶着两个月没剪的厚重刘海去上课，热得快中暑不说，还被进来查头发的田段长抓个正着，同时警告他以后不准再穿拖鞋来学校。

剃掉刘海的徐尧变得清爽多了，给人的感觉从二流子变成了日本昭和电影里的硬汉。但在小陆老师看来，她觉得徐尧剃了刘海后长得更像地主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有天徐尧和几个弟兄窝在教室外的一个角落打牌，却没察觉身后副校长的视线，人赃俱获。副校长叫来黄云洁，说他们这样可能会留处分。事出突然，云洁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等副校长走了，徐尧注意到，她正在偷偷抹泪。

后来黄云洁私底下又找副校长谈了几次，最后决定罚他们每人一千字的检讨外加倒两周的厕所垃圾。徐尧入学以来面临过不少写检讨的时刻，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因为自己惹事而让他人掉了眼泪，也第一次觉得后悔。

和平常一样的早晨，江祥泽准备去三班上课，路过窗台的时候，他透过窗户望见正在补英语作业的徐尧，大感不解，平时他从来不做英语作业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上课的时候，徐尧在后排，站得笔直听课——即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困意。至此之后，徐尧一直都沿袭着这样的表现。大家都说他转性了，当然，这其中最开心的是黄云洁，自从徐尧不再闯祸，她的额外工作量大大减少。只有江祥泽知道这里面的缘由。

“谁知道呢，大概是开始懂事了吧。”

徐尧经常觉得自己是站在阳光下的阴影里的那类人，即使光线再强烈，也还是感受不到温度，因为自己没有在乎的东西，所以无法成为阳光的容器。因为他是无所谓的那类人，所以不管别人身上发生什么都事不关己。但他渐渐开始知道，原来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总是会无可避免地产生联系，尽管这些联系，最后都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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