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少侠还在震惊于孙嬷嬷的话，忽然起了大雾，视线模糊不清，他努力分辨出白墙黑瓦的时候，周遭已经变了。

中原大旱，饿殍遍野。每过一条街都能看到因饥饿而死出殡的人。说是出殡也很勉强，那抬草席的人亦是面色不良。少侠鼻子一酸，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努力不去看他们，兜兜转转走回之前的巷子。

竟又碰到那孙嬷嬷，她还认得少侠这出手阔绰的侠客：“造孽，吴三疯了，要遭报应的！那孩子是老身接生的哇？磕头求来的吴娘子，也要被折磨死了。”

适逢荒年，易子而食。吴三拎着孩子，正打算寻个人卖掉这不详的怪物。远远望那篮子里，孩子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早已饿晕过去。

少侠接济过抚养弃婴的老人，故而对小孩子的身形比较熟悉：这个孩子也有一岁了，可还不如人家七八个月的孩子大。

前一刻听他降生啼哭，这一刻要看他被卖给人吃了，少侠痛苦地闭了闭眼：作为人子，如果可以的话，少侠的确是希望用命换父母一线生机，可如今这做父亲的主动出卖自己无知无觉的婴儿给人作粮食…简直心碎得不行。

“吴三，你还记得我么？”再也忍不住，干脆走上前：“我从前给了你银钱买药，现在你若不要他就交给我，我来养。”

那可不行，那瘦高的男人因为饥饿更是形销骨立，骷髅一般：“从前是从前，现在我们家都要饿死了…你若给钱就随你带走，是吃是养随你。”

这话说得无情又露骨，孩子或许乐意和父母一起饿死，而父母却已经在打孩子血肉的主意了。少侠手中握拳，心里悲愤：“一年石头也捂热了，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老吴家没这样的怪胎！你滚蛋，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还管它一个怪物？！”

少侠抡圆了胳膊，意图给这道貌岸然的狠心父亲一记重击，却被身后一个高大的中年人拉住了手。那人四十多岁，高鼻方颌，目光炯炯有神，只是一身粗衣，像个落魄的员外。

见他劝解，少侠强忍着怒气，把吴三贩卖残疾幼子一事讲了一遍。那人听后长叹一声：

“年轻时我痛失父兄，为了求活颠沛流离至今，此时又见了这同样天地不容的孩子…由我来买下他吧，若上天眷顾，他或许还能长大成人。”

吴三千恩万谢，领了钱，转身去富户家换米了，留下少侠和那中年人，提着筐里的婴儿。少侠对这善良的中年人充满了好感，主动介绍自己是华山弟子，敢问前辈大名。中年人只是笑笑：“我姓竹，少侠游历四方，不用刻意记我这落魄之人。”

原来是竹先生。少侠感动于他的仁心：“那么我来送您回去吧，您一个人提着个婴儿，路上不方便。”

出乎意料地，竹先生拒绝了他的提议，少侠却也不听话，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去，他也是这么做的。

果然，到了洛镇边缘，尾随竹先生的就不只少侠一个了。陆陆续续多了几个嶙峋的男人盯着竹先生手中的婴儿，他们或许从前是城中的泼皮，家中积蓄尚不如吴三，挨了许多日子饿，现在要抢活生生的小孩子来吃。

少侠庆幸自己跟上了这一老一小，他的剑放在沁湖那里，利索地打晕了这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可前面的竹先生还是注意到了。抢在他拒绝前，少侠先行了一礼：

“竹先生高义，出城路上必然危险，还请让小子送您一程吧。”

竹先生依然面色冷淡，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二人同行走到了城郊，少侠忍不住与这新认识的好心人掏心掏肺：都说虎毒不食子，吴三着实无情，可我有一朋友的父亲比之更甚。

“是朋友，还是你自己？”竹先生瞥了他一眼，少侠摇摇头，称家严家慈早已仙逝了。

“那么，节哀。”竹先生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背，少侠简直要忘了这是个梦，他看看筐里的婴儿：

“我没关系，幸好这孩子脱离苦海了。您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如此匆忙，哪来得及想呢。”

“听和尚说起个长生、永恩之类的名字能得神仙保佑。您看着有身份有涵养的，总不能给孩子起名叫阿猫阿狗。”

“有这么明显？”

竹先生听这话，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很高兴。少侠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不爱听好话，只能尴尬地换了话题：竹这个姓氏就很雅，起什么都好。

“名字好，却不如活得好。”

这高大的中年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破天荒地对这个陌生的青年多说了几句：“苍天无眼，米斛万钱…夺人生计然后又歌功颂德，这便是所谓圣人么？”

见同样受过饥饿与贪腐之苦的少侠默认了他的说法，竹先生忽有些忿忿不平：“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这孩子便是生在这么一个‘治世’…唉！”

少侠不知如何安慰这个颠沛流离的中年人，婴儿也似乎被他这一声叹息吓醒了，哭泣起来，声音像小猫一般细弱。于是竹先生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面上带着爱怜和一种复杂的情绪，哀鸿遍野的中原大地上，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生于此时是不幸…可希望他有一日，还能真的重沐天恩——就叫思明吧。”

——！

晴天霹雳，如梦初醒。

血液都冷了下来，浑身木石般僵硬。画失了颜色，河水不再流动。这一刻少侠才知道来去祖师送了自己什么，眼前的人又是谁。

竹先生、烛老人、朱文圭…

浑身寒毛悚然而立，想就在此地杀了他，夺过尚在襁褓中的方思明、又想知道他怎么成了后来那个狠厉的万圣阁主。只是在这犹豫的一瞬间，浓雾再一次包裹住他，少侠拼命地驱散这片雾，但也只是让它来得更慢些，不知下次会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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