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的七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眼眶发热,喉咙痉挛,脚底却一股股往上窜冷气。
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在抗拒说出口,好像只要不说不问,就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相信蒙住眼多年的谎言。
可是如果当年被绞死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父母,那真正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呢?化为乌有,挖矿,没有尽头的劳役?
还是,还是比这可怖千万倍的,满怀血淋淋的恶意……
“七二?”
拽着男人头发的警察诧异地看着七二突然一把攥住这个老男妓的胳膊,双眼充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个漂亮同事脸上的表情此刻实在太过狰狞,警察竟忍不住后退两步。
“您……”
七二死死地盯着这个和他有着一样棕色眼瞳的男人:身材已经彻底垮了,硕大的乳房往下垂,头发像一把枯草,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被强行改造了不男不女的样子,每天只知道张开腿挨操的野妓,一个真正的性欲容器……
可七二一眼认出了他。
这就是他的父亲。不是绞刑场那两个被指鹿为马的黑人,不是照片里僵硬的半个身影,不是意识昏沉时几句辨不清来源的低语,更不是政社一直洗脑必须憎恨的死者……这就是他的父亲。
七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他按照政社的命令,一遍遍告诉所有人他仇恨自己的父母,他以有作为叛徒的双亲为耻,他比谁都为他们的死开心……
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推挤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孩了,他一遍遍抹去所有被否定的不需要的东西,抹去所有爱过被爱过的记忆;他甚至成为了“光荣”的思想警察,成为了当时按着他肩膀的,教导他去踩烂父母的那个老师;从被矫正思想的人,转变成拿起警棍,在电视机前微笑着合谋编织谎言的刽子手……
“父亲……”七二完全顾不上周围警察像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他哐一声跪在地上,和他的父亲平视着,双手抓在男妓赤裸的肩头,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滑落,“爸爸……我,我……”
眼前闪过数不清的错乱画面,那天爸爸妈妈不见了,光幕前都是血……他也被带走了,无处不在的眼睛,二十四小时的思想矫正,睡梦中被深深凝视……不停地哭,怕黑,哭着要妈妈;他们很生气,说会和妈妈在快乐的地方重逢……成功成为了绞刑场最狂热的观众……疯了般去乞求艾尔手中那张照片;小时候打开家门,就会有小熊姜饼的香味,爸爸牵着他的手,肩膀好高,可以把小小的他一把抱起来……
“……”
面前脸色苍白的老男妓看着七二,对这两声“父亲”没有给出半点反应,事实上男人连眼神都没有变化,瞳孔中空空荡荡,任何人的身影都印不进去,七二也不是例外。
似乎多年没有尽头的强奸和生育……已经把曾经的军人和革命者彻底摧残成了一个空壳。
七二根本没料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局面,他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认不出的,十几年自己长相变化很大,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重复几遍就好……
他急急地问他的父亲,“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七二,我是你的孩子啊。爸爸……”
男妓的表情还是那样,不为七二的任何泪水和呼唤所撼动,甚至在七二有两秒凑得太近,他的爸爸余光瞥见警服上肩章的那刻,还躲了一下,眼神像畏惧又像怀着厌恶。
——真的忘了自己吗?
七二心中焦躁得要疯了,混着阵阵无力感。十几年,他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他们打他,虐待他,训诫他,可自己依然一眼就认出来……父亲那么爱他,总是把他抱起来,亲他的脸颊,叫他宝宝,叫他的名字,说他是上天派来的小天使……
脑中思绪一滞,好似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足以令人崩溃的错误一般,七二慢慢抬起头,脸色惨白。
——是的,告诉父亲自己是七二有什么用呢?
他根本不叫七二啊。
W-7232是政社把自己带走后给予的公民编号,在这之前,九岁之前,他有名字的,叫……
“爸爸,我是,我是……”七二还在抽噎,“爸爸”两个字发出来都很艰难,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切割他的喉咙。
“我是……”那个名字就抵在嗓子眼,好像藏在记忆某个不起眼的一角,可是被搁置太久,已经落满灰尘,他在脑中翻天覆地地搜寻,就像一个拼命往回跑的迷路的人。
可是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
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爸爸,可他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静默的,陷入沉睡的空壳。政社这么多年的思想矫正非常完美,没有人再敢喊过七二的名字,他自己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该死,七二,七二,他根本不叫七二!
这一刻七二心里简直快疯了,他想不管如何,至少——
“W-7232!”一个思想警察喝住他,“发什么呆?你的行为已经涉嫌妨碍公务了,把人带上,赶紧走。”
旁边被押着的政员脸色有些奇异,似乎第一次发现思想警察间还有分歧。
可七二哪有半点心情分出来给这些破事?什么职位、犯罪的嫌疑甚至自己的性命,此刻几乎都不值一提。连基本的掩饰都顾不上了,他冲思想警察吼了声“别管我!你敢抓他!”,就继续低头看自己的父亲。
看那些陈年累积的伤痕,合不上的乳孔,肚子上一道道被剖开的刀疤……
越看七二眼泪流得越凶,他把自己的外套扯下来就要给爸爸套上,发现男人对警服本能地畏缩后,直接远远丢开,拽下身上的薄毛衣套在爸爸身上,然后一把抱住男人。
老男妓胸前和肚子上软绵绵的肉抵着七二的身体,皮肤温度很低,七二哭得视线一片模糊,他粗暴地抹去泪水,匆匆去亲父亲的脸颊,去亲吻那双空洞的眼睛。
只看脸的话,七二的父亲无疑是俊秀的,男性的英挺混着一股被情欲完全糟蹋,却又尚未彻底摧毁的妩媚。七二的吻不断落下,就像在亲吻一座冷冰冰的雕像,而无喜无悲的雕像沉默地接受着那一个个滚烫的,带着咸腥泪水和痛苦的爱的亲吻,纹丝不动:“爸爸,对不起……你还记得……”
七二费力回想,他真的不清楚父母的名字,本来爸爸妈妈在自己面前也很少提……回忆的微光一闪而过,七二突然抓到了什么。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他对眼前的男妓急急道,“爸爸还记得妈妈吗?蓝眼睛,笑起来像一团蓝色的云……”
“一团蓝色的云”,是爸爸经常对妈妈说的肉麻情话,因为不涉及任何与人格和尊严有关的思想,这句情话仿佛一粒不被政社重视的尘埃,嵌在回忆的缝隙里,被七二生生撬开来。
话音落下,七二眼睁睁看着男妓的眼神动了一下,这回好像起作用了!
“爸爸!你是不是……”
“你在说伊芙丝?”
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竟然是被逮捕的政员中的一位,应该是觉得供认一切罪行可以减少折磨,他脸上挂着恐惧又讨好的笑容,“蓝眼睛,红唇大美人,是不是?”
“你……”这一刻,七二只觉毛骨悚然,“你怎么会——”他怎么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动了,他看着满脸泪水的七二,竟然主动抬起手,慢吞吞抱住了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