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侯爷走得突然，得年二十初出，算是英年早逝。

几家欢乐几家愁，相较宁府上下的愁云惨雾一片，有人却因此得了解脱而喜不自禁。

可惜安生日子才过没几日，乞子便被打上门来讨要说法的宁家人给押绑到了小侯爷的灵堂前，要他自个选赔钱还是偿命，谁让小侯爷是在离了乞子的小破榻後才莫名殒命的。

赔钱自然是没可能的，乞子连祭拜吊唁的香烛金纸都买不起了，何况还是宁小侯爷那般高门子弟的矜贵人命？那就只剩第二条路可走了──冥婚嫁予宁小侯爷做那鬼妾未亡人。

一纸大红婚书烧往阴曹地府，通告四方各路鬼神，天地为证，与君半缘牵挂何谓？但求长相无绝守。

反正小侯爷生前不也挺中意这破陋乞丐麽？

乞子再是没脑子没见识也晓得万万不能答应宁氏族人的泼赖要求，凭什麽？

那人面兽心的恶徒还在世时，三番两次的在乞子身上肚皮里寻欢作乐各种挞伐荒唐，简直不拿人当人看，每每回回都要欺弄得乞子苦不堪言。

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对方一命呜呼，本以为总算是苦尽甘来，哪曾想这脏心烂肺竟连死後也不忘要拉上个无辜可怜人当垫背，心肠不可谓不歹毒阴损。

多行不义必自毙，现下这短命鬼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也算死有余辜刚好而已。

天无绝人之路，趁着负责看押的守卫一时疏忽，乞子把握住了机会，在宁小侯爷的头七当晚得以逃出生天。

漫天飞舞的惨白冥钱衬得乞子身上那件专为拜堂准备的嫁衫愈显奢贵吊诡，但朱门後的一切景色到底也没能留住新嫁娘未过门的脚步。

为了躲开身後的追兵，匆忙奔逃的乞子阴错阳差间躲入了郊外的一处道观。

他努力藏起高大迂笨的身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弄出丁点声响而让外头四处查找的侯府家丁给发现了行踪，若真如此他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再无有任何转圜的可能，後半生注定要替个短命鬼守活寡到老死。

也幸亏此处是道家清修之地常人多半还是心有顾忌的，那些人见四处搜查几遍都未果後也就悻悻离开而不敢过份造次，这才让乞子又侥幸逃过一劫。

可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现下的他身文分文又无处可去，被找着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乞子徘徊在道观前迟迟不肯走远。

他既怕活人捉他回去入了人间炼狱，也怕小侯爷心有不甘，死了仍要阴魂不散的化为恶鬼继续纠缠着自己不得安宁。

此时，清寂空渺的音调在此前还空无一人的观内传来，驱赶着观外伫足再三的乞人：“既已帮过你一次，剩下便是你要自行了化的缘孽，走罢。”

循声望去，一道模糊的身影伫立在暗处若隐若现，让人瞧不清那声音主人的真实样貌，只能藉着虚恍的月光依稀瞧见说话之人的薄巧芙唇和小半张皓白玉颜，而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此的想来也只有长居此处清修的道人修士了。

乞子摇着头死活都不愿走，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道草的亡命徒，眼泪流得唏哩哗啦的，跪在门前朝着那不曾露面之人哭着不断磕头，求他让自己进门。

然而道人却不为所动，只淡淡说道：“世间因果循环千丝万缕，我不愿沾惹。”

他语调漠然，身上的衣袍冠带被夜风吹得翩绻翻飞，似是遗世独立的谪仙，不闻红尘俗世沧桑悲欢，不问人间今朝何夕，一切痴嗔妄怨爱别离苦皆与他毫无干葛。

长跪在观外的乞子却彷佛听不懂似的，只晓得拼命磕着响头哀求道人救救自己，说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救命恩情，无论是什麽要求他都会听话乖乖照办，只求道人护他周全。

“......”

随着不断落下的砰砰闷响，逐渐漫延在青石板上的点点殷红如同乞人此时一身新妇嫁裳，灼艳怵目，连日遭遇的苦难让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他担心受怕个好半天，仓皇而疲惫的面色看上去只觉分外凄切可怜。

良久，那一头才又传来了声幽幽叹息，止住了乞人慌不择路的无理取闹：“罢了，皆是自身允求来的。”

“事不过三，给过机会，无人迫你。”

“心血画印，燃书立誓，三叩三拜，便入得这门罢。”

“你，可想清楚了？”

道人又幽幽问了句，乞子见对方好不容易松口，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眼下的他只要能入得此处避祸，无论结果为何都心甘情愿。

见乞子答应的格外果决，观内道人便也不再言语，挥手间，一纸素书就轻飘飘地落到了门外长跪着的乞子面前。

乞子喜出望外，生怕晚了道人就要改变心意，他是识不得字的可此时即便是认得也顾不上琢磨细看了，哆嗦着指尖，蘸着此前磕出的滴滴落红想也不想就在上头印下一笔赤穠朱墨。

蓦地，火光乍现，手中誓书无风骤燃，敬告诸天八方神佛，天地为证，诉尽前世今生缘起缘灭万般开落。

纸灰扬撒，隐在暗处的人影终於步出，伸手将一身华美嫁裳方行完叩首大礼的新妇扶进了道观内。

而倘若此时的乞子能稍稍分出一丝心神去留意身旁道人唇边微漾起的弧度，也许就会发现，陌生面庞上那抹笑意是何其的熟悉莫名。

恰似故人来。

酌尽，灯灭，之子于归

──礼成。

“若不问来世，你可还愿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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