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那边的建筑公司的款项已经拖了很久，对方本来信任博安的声誉，这么大的项目，资金一时流转不过来也理解，所以只是和博安的负责人提过几次，负责人每次都客客气气，说非常抱歉，款项在走流程了，请对方多担待。这么几次下来，任谁也不敢担待下去了，正好这个老板和叶英有点渊源，只好拜托叶英约了宋承烨吃饭。

宋承烨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机场的总经理是宋承烨高薪挖过来的，之前负责过好几个城市的机场项目，这方面的能力经验和人脉都没得说。还有多方作保，说交给老李，宋承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所以虽然宋承烨知道李庆海有赌博的恶习，最终还是决定聘用他。赌场上输输赢赢，这么多年李庆海总是把金额控制在几百万上下，好赌但没瘾，这一点和宋承烨倒是挺像，出格但不失控。

在项目开始之前，宋承烨也叮嘱过CFO，多注意李庆海，CFO满口答应，没想到还是让李庆海划走了几千万。几千万虽然有点多了，但让宋承烨担忧的不是这几千万，而是这明显的异常行为，不论是CFO还是会计，乃至审计，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那天叶英满面愁容，就是宋承烨和建筑公司老板吃完饭的第二天。宋承烨让叶英私下联系了一个专业的审核团队，悄悄展开调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机场的领导班子和高管。受保密性的限制，调查进展很是缓慢。

杨岸舟被查明没问题后，接受了几次质询，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没人和他有过利益往来。但叶英就不同了，他从一开始就跟在宋承烨身边，大家都看得出来叶英独立出来到管理层是迟早的事，多少项目都在叶英这里过一遍手。杨岸舟进去被问了几个问题，两个小时就出来了，叶英则整天整天地不在办公室里。

在博安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时刻，杨岸舟走神地羡慕起了叶英。不用谁告诉他，杨岸舟能感觉到自己工作能力有几斤几两。虽然叶英总是说他刚毕业，还有成长的空间。但这次质询他才发现，即使他和叶英同为宋承烨的秘书，所有人都默认宋承烨不会交给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至少是值得他们出手的东西。杨岸舟一直知道自己工作能力一般，还是跨专业就业，但被迫如此直面这个现实还是不免感到沮丧。

宋承烨又开始忙了起来，随着调查的展开，不出他所料，建筑公司那几千万的亏空还只是冰山一角，除了李庆海，内外审计部门也有问题，而且看来和CFO脱不了干系。渐渐的，董事会里有几位察觉到了什么，也坐不住了，开始频繁地叫宋承烨去喝茶，打高尔夫，旁敲侧击地问宋承烨公司怎么样。宋承烨选择性地说李庆海挪用公款，涉嫌欺诈。董事们义愤填膺，嚷嚷着早就知道李庆海会出事，博安那么信任他，真是狼心狗肺，又话里话外责怪宋承烨为什么非要找他，给自己埋下一个隐雷。

宋承烨在心里冷笑，好像李庆海赌博他们第一天才知道，之前聘用李庆海也是举手表决通过的，接受人家好处的时候都和李庆海称兄道弟的，现在事发，一个个开始演了。况且审核查到的问题可不止李庆海，现在这几位率先坐不住来探口风，难道是真觉得他蠢到看不出来。

宋承烨左支右绌，总算周转出来一笔钱先给建筑公司打过去了。但很快又出现了新问题，钉子户。宋承烨自认为博安给的拆迁款已经够丰厚了，但补偿哪有嫌多的，现在留下来的几户坚挺异常，也让宋承烨头痛异常。

博安现在多事之秋，宋承烨不想惹出事端，想着能谈下来最好。所以约了今晚和拆迁户代表的谈判。但刚刚他突然接到苏秉文的通讯，让他晚上回来一趟。宋承烨只好让叶英代自己出席，打给叶英的内线，杨岸舟垂头丧气地进来了，说叶英和审核团队开会还没回来。宋承烨让杨岸舟转告叶英晚上自己去不了了。

等杨岸舟出去后宋承烨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背又僵又痛，胃里一阵翻滚，他少见得坐没坐相地窝在了老板椅里，享受落日余晖和此时的平静，不自觉地想到苏秉文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回到苏家老宅的时候苏秉文已经在等他了，前面摆着茶具。他恭恭敬敬地给苏秉文请了茶，又垂手站在一旁。这种情景他不愿意想起，但因为太过熟悉，身体已经自动地做出反应。

这么多年，他自问已经尽全力自我教育，努力让自己发展出正常的三观和情感，竭尽全力避免成为自己父母那样的人，他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世俗评价体系里他也算成功，虽然苏秉文从来不满意。

他也自认为已经摆脱了苏秉文的控制，可以做到不在乎他的评价，但当他听到苏秉文那种语气时，他才意识到他的强大有多么虚弱和不堪一击，原来不是他不在乎苏秉文了，而是苏秉文放过了他，和他扮演着父慈子孝的游戏，这游戏玩了好几年，现在苏秉文不装了，他才发现他从来没上过牌桌，他从来没资格上牌桌。

苏秉文喝完了茶，示意宋承烨开口，宋承烨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等待发落。苏秉文叹了口气，说道：“我早该想到的，我从来期待过你什么，但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差劲。怪我，想着你是我儿子，所以一次次给你机会。幸亏我们还有予安。我也不想说你了，去反思吧。”

宋承烨低声道：“知道了，谢谢父亲。”

说完便走向后门，那里连着花园，再往里走，花园深处是一幢小屋，宋承烨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里度过了，从一开始的恐惧崩溃，到厌恶痛恨，现在已经对此无感了。

他也确实感受到父亲的衰老，这么多年，他已经靠药物和心理咨询治愈了童年的心理创伤，但父亲的惩罚方式还是那一套，关键是父亲还以为这些还能控制住宋承烨。

他从容地走进那幢小屋，推开通往地下室的门，沿着台阶往下，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早年养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不用借助任何光源也能知道踩在哪里。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冰凉的金属门，宋承烨拉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安静地可怕也黑得可怕。但宋承烨没在意，他只是发现原来小时候觉得不可承受之重的门其实很普通，好像还是和博安合作的供货商的产品。

苏秉文静静地坐在藤椅上，喝着刚才宋承烨给他泡好的茶。端着茶杯的手冷白消瘦，青筋尽显，手腕细得好像一握就断，瘦得让人很难把他和Alpha联想到一起去。他垂着头，半边侧影隐在黑暗里，鼻梁很高，在半边脸上投下阴影，额发因为助理打上去的发胶还维持着利落的形状，露出漆黑狭长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唇珠饱满，笑的时候显得很有情意。

但现在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这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假人的精致与僵硬感，加上周围的环境，显得有点阴森恐怖。

三年前他和M国外交官握手的一张照片现在还广为流传，倒不光是因为和M国建交意义重大，还因为他的美貌，当年他的脸被评为“联邦最伟大的脸之一”。他本不想走政治明星的路线，但那张照片确实给大众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随着大家的深扒，他的出身和伴侣也被大众熟知。苏家出手很快，大众焦点很快被转移到苏秉文和周若瑶的神仙爱情故事中去，还有他那两个Alpha儿子，虽然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考虑，没有公布过两人的照片，但据可靠消息称两人都是优质alpha，而且成绩优异，全面发展。一时间他的名字和人生赢家几乎划等号。

他快六十岁了，在这个人均寿命一百五十岁的时代还处于青年，正是他的黄金年代，外交技巧更纯熟，政界阅历更深厚，背后资源也更丰富，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他攀登权力高峰的最佳时期。

后来宋承烨在网上搜索苏秉文名字的时候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媒体上这个满分Alpha和自己面前那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是同一个人吗？八卦小报里说的那个单纯善良，仙子一样的Omega是自己冷漠疏离，缺乏感情的母亲吗？

苏秉文没有监督宋承烨是否按自己的要求去了反思室，他知道宋承烨不敢反抗，宋承烨会听话，等自己叫他的时候才敢出来。苏秉文坐在木椅上没有动，想到了很多年前，宋承烨第一次关反思室，等到他开门的时候，宋承烨是跌进他怀里的，带着尿的腥臊味和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和口水。

那次是因为什么来着，苏秉文早就忘了。重要的不是宋承烨做了什么，而是他需要一个时刻，一个机会，对宋承烨宣告权力归属。那天宋承烨面对他的教训，先是委屈，然后是不服。苏秉文本来没想这么早就启用反思室的，但看到宋承烨眼神里的东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拎着宋承烨来到了这里。

他站在门外，听着宋承烨从大声叫嚷到安静，然后开始认错，一开始碍于面子，还小小声地道歉，Alpha听力很好，他听到了，但并没有出声。他要宋承烨全面的崩溃。

宋承烨显然以为自己的认错苏秉文没听到，所以越来越大声，然后发现还是没有动静，太安静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自己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宋承烨很快崩溃，开始拼命拍门，抓挠，声嘶力竭地叫爸爸，保证下次绝对不再犯，哭到呕吐。但门外还是没动静，宋承烨双腿抖得站不住，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经被彻底抛弃的事实，等他闻到空气中的尿骚味时才发现自己失禁了。

苏秉文估摸着时间打开了门，看到脸色苍白的小Alpha和尿湿的裤子，满意地笑了。宋承烨已经腿软地走不动路，苏秉文抱着他，穿过花园，宋承烨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从花园到主楼，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亮如白昼。这让他有一种自己的丑态被围观的窘迫，毕竟十岁的孩子还尿裤子，这事传出去他一定会被同学嘲笑死。

回到屋里不消苏秉文指示，宋承烨挣扎着跪好向父亲认错，苏秉文又露出了笑容，听完了宋承烨痛哭流涕的忏悔，拍了拍他的头，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说着找出了相机，要给他照相，宋承烨已经丧失所有和父亲对抗的勇气，只好乖乖任父亲摆弄，拍下自己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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