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墨晶猛地震颤起来,怒涛般涌动的深渊倏然一滞,破开一道清明的裂隙。
茨木只觉自己从万丈高空跌坠下来,天旋地转间,他又落回到窗明几净的那间餐厅。
正午的阳光洒进来,给桌上的花瓶、酒杯和食物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对面坐着的Kral却凭空消失了。
手机发出震动,茨木一瞥号码,却是同事打来的。
“前辈,那个Kral有点过分了,说请你吃饭,自己居然要迟到半小时!你一会儿可别跟他太客气!”电话那头莫名激动的语气,合着话意,弄得茨木有些发懵。
所以他的意思是,真正的Kral迟到了,这会儿并没有来?
抚摩着手腕上把自己硬扯回现实的那串墨晶,茨木足足花了半分钟才定下神来。
他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试图弄清自己是从哪里入了幻觉——也许是踏进院门的一刻,也许是侍者身上有问题,也许是餐厅的香氛……可茨木自始至终只鲜明地感觉,发生的每一刻都无比真实。
他笃信自己见到了一个“实有”的Kral,即便那是“漫”操纵的傀儡。
他只是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见到了他,是这方现实之中,还是……另一个空间?
真正的Kral又过了十几分钟才姗姗迟来。
他就像茨木从前认识的那样,大喇喇地在精致的圈椅上坐下来,颐指气使地点了一桌食物,还冲一个新来的侍者甩了好几次脸,毫无教养可言。
“你别拘束啊!我经纪人选的地方,我可不爱来这种女生店的!”他甚至专门解释了他请客的选择。
“那……聊聊那个电影节?我听说一部分嘉宾的名单已经定了。”茨木长吁出一口气,心想见到你这活人还真不容易。
一顿饭结束,茨木把刚才“说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对着真正的Kral说了一遍。
听见茨木委婉地评价自己的缺陷,Kral居然不以为然地哈哈笑起来:“你不用顾忌,谁私底下没点缺陷,不然还整容化妆干什么?Ivan也不敢自称千年一遇美少年啊!”
茨木平素很不喜欢Kral,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属于普通人类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茨木竟意外地有些赞同。
至少,如果是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豁达去面对尖刻的舆论,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
重新回到酒吞身边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三个小时,鬼王始终等在车里,寸步不离。
茨木刚一拉开车门就被一把扯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酒吞的目光来来回回从他脸上扫到身上又扫回去,直到确认茨木是完好的。
“你吓到本大爷了,”他头一回这样对茨木说话,“刚才有一阵,本大爷怎么完全感觉不到你?”
“我怎么会消失。”茨木环住酒吞的脖子,开口是允诺般的语气,“虚无是不能消失的。”
吞噬的每一个“种子”都在向茨木重新解构祂自身。今天以前“漫”或许是个棘手的敌人,可当祂坐在茨木对面的时候,茨木无比清晰地洞察到,真正毁灭“漫”的只是“漫”自己。
对茨木而言同样如此,他所面临的最大的未知恰恰来自虚无。生或死,都不例外。
酒吞掰过茨木的脸,啄吻他的唇,像要捉住他唇边弥留的证据。
“你真的把那个毒物吃了?”他盯着茨木的眼睛问道——这问题足够多余,却也足够表明忧心。
茨木点点头,没说宽慰的话,因为他也没有底气安慰他的鬼王。
“漫”唯一的弱点的确是被茨木识破的,但这并不足以毁灭祂和祂阴险的杰作,真正使“漫”消亡的恰恰是杰作的背叛——它认定“漫”已经不是合格的宿主,因此转身投向“虚无种子”,将茨木认作新的宿主并把“漫”献祭与祂作为投名状。
然而,被“漫”用虚无之力炼化而成的这个东西,任何存在都不敢保证能驾驭它。
就在将它和“漫”一起吞噬的时候,茨木曾有一瞬感受到“漫”解脱的释然和得逞的愉悦。祂有些不懂“漫”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参透了深渊的本质并最终愿赌服输,但又分明故意留了一个棘手的包袱,且看茨木如何处置——“漫”的销殒,是出给祂的一道题,关于失控的虚无。
茨木并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祂这一次的演化也还尚未开始。
酒吞见茨木沉默良久,率先露出一个能使他宽心些的笑容:“也对,你既然选了要做最后的赢家,就只能亲手解决所有东西。你也一定可以。”
车重新发动了。窗外静默地划过冬日肃杀的街景,光秃秃的行道树在风中瑟索。
车窗外屡屡闪过茨木熟悉的虫影,大约因为茨木还没正式开始演化融合,这些家伙依然像先前那样趴在散发黑气的路人脖子上大快朵颐。但此刻,茨木看见它们已然没有了先前那种踏实的感觉。
欲念最终会烟消云散,至多活到结果达成的时刻。
茨木可以料到,就在不远的将来,这些幼蛊乃至它们的母蛊都会燃成一缕黑焰从世间蒸发。而他,必须寻求新的手段去解决身体里封印的未知数。
Kral那边很快谈妥了合作,所幸他的事务所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不过,茨木为了这个活动要出两天两夜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