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塞,深夜。
这座昔日群盗盘踞的巢穴,如今已是一座空城。
不知五鹿是出於何种考量,將约见的地点定在了曾经大羆的老巢,吕宣隨著王鋃走近,才发现此处竟还存下一间相对完好的主屋,想来便是曾经大羆所居。
屋內,老盖头双目微闭,坐而假寐,身前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直到老盖头听见吕宣和王鐺的脚步声,才抬起眼皮,脸上瞬时便堆起一副带著几分諂媚与市侩的笑容,“好汉,咱们可又见面了,这地方好汉应当也熟悉……”
吕宣无意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声音冷硬:“不知五鹿头领夤夜相邀,有何见教?”
老盖头乾咳两声,收起了假笑,又装模作样地拢了拢衣袖,这才慢悠悠道:“老夫知道,吕君心中疑惑万千,如鯁在喉。看在你我同为王先生奔走的情分上,老夫愿为你解惑一二。”
吕宣默然不语,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老盖头见状,乾笑两声,道:“吕君不必对老夫抱有如此敌意。细论起来,你与我,其实並无不同。此间並无外人,老夫不妨把话说的直白些——老夫亦无外乎是依著上面的指示行事罢了。”
吕宣强压下怒意,开口道:“引鲜卑胡骑入寇,荼毒乡里,这也是『上面』的指示?”
老盖头顿了一顿,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幽深难测,反问道:“如果……老夫说是呢?”
吕宣猛地转头看向王鋃。
王鋃感受到他的注视,面无表情地开口,“二位可全当王某不存在。二位所言,王某既不会证实,亦不会证偽。王某在此,一为护卫二位周全,二则,若二位达成任何约定,王某可作个见证,仅此而已。”
一时间,吕宣心绪蒸腾,如同沸鼎。他知王甫贪財揽权,结党营私,但勾结外虏,祸乱边郡……这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盯著老盖头,厉声道:“五鹿头领空口无凭,倒是编得一出好故事!”
老盖头不以为忤,反而悠然道:“若说空口无凭,倒也不错。不过,老夫问你,你为翘公子办事,难道有什么凭证信物?”
吕宣猛地一怔,却是哑口无言。
老盖头见状,又道:“吕宣,旁人或可不信老夫,唯独你不得不信。因为咱们做的,本就是同一件事,只不过各自承担了不同的环节而已。老夫亦不喜那些膻奴,然则为成大计,不得不与之周旋。”
“大计?同一件事?不同的环节?”吕宣脑中飞速闪过诸多画面,再结合他前世的储备,一个惊人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他浑身一震,竟怔在原地,良久,才吐出了几个字:“就为了……这个?”
老盖头眼中精光一闪,“哦?吕公子可是……真想明白了?”
吕宣咬著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字字千钧:
“操、纵、边、衅。”
饶是始终面无表情的王鋃,听到这四个字,眼皮也不受控制地猛地一跳。
老盖头更是抚掌轻嘆,面露讚许:“不错!不错!既然你已猜出,老夫便可百无禁忌,说与你听。”他语气变得深沉,“出兵鲜卑,此乃王公谋划已久之大计!然则朝中阻力重重,那些畏敌如虎的腐儒,前些日子更是將那蔡伯喈推了出来,上书说什么『欲以齐民易丑虏,射乾没以要功,就如其言,犹已危矣,况其得失不可知也』!危言耸听,动摇圣心!王公压力亦是不小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鲜卑人再不適时闹出些动静,岂非真让蔡伯喈等辈遂了愿?然则,这鲜卑人怎么闹?去哪里闹?皆是一番学问!既需其闹出足够响动,以塞眾口,促成出兵,又不能任其肆虐,失了控制,酿成大祸。更何况,现今的五原太守,乃是王公亲弟,这其中的火候,更要把握得恰到好处……”
老盖头还在滔滔不绝,剖析其中“精妙”,吕宣却已听不下去,猛地大喝:“够了!”
“你说一千,道一万,可曾想过边郡百姓安危?!那些被你引入的鲜卑胡骑,在郡內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因此沦为焦土?!这些,在你所谓『大计』之中,又算得什么?!”
老盖头听完,脸色未有丝毫变化,反而平静反问:“那吕君以为,若不主动引这鲜卑人进来,今岁这般光景,那些鲜卑人便不会来了吗?”
吕宣闻言一窒。
老盖头继续道,“今年是何等灾年,鲜卑人亦不能倖免。草场枯死,牲畜倒毙,即便无人引导,那些饿红了眼的膻奴,难道会安分守己,坐以待毙?他们一样会来!而且会来得更凶,更乱,更无法预料!如今他们来了,却在相当程度上受我等引导、节制,老夫这哪里是在害人?”说到这,他甚至微微挺直了佝僂的背脊,“老夫是在救人!你道为何几次鲜卑散骑袭击五原县,郡兵总能及时出现?!”
吕宣怒极反笑:“照你这么说,你五鹿反倒成了我五原郡百姓的恩人不成?!”
老盖头仿佛全然未听出吕宣话中的反讽,竟抚须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吕君啊,若非老夫在此运筹,此等差事,你觉得会落到谁人头上?是那贪婪无度的壤虫?还是那残暴不仁的黑貀?若由彼辈操持此事,比之今日局面,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吕宣此刻终於將此前诸多看似零散的线索彻底串联起来,心中寒意更盛,狠狠道:“原来如此……杀黑貀,除壤虫……一切早在你的谋算之中!”
“老夫最初,倒也真未报多大期望,不过是隨手下了一步閒棋冷子而已。没成想,这一步竟下出了如此气象!你兄弟二人,確实了得……”
那边,五鹿还在口若悬河,这边,吕宣却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无来由的无力感攫住了。
他自恃拥有穿越者的先知,可以处处把握先机,总能比常人多看几步,行事也多有依仗。此刻却恍然惊觉,他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竟是如此狰狞酷烈。但另一方面,他也清晰地知道,无论王甫如何机关算尽,那场即將到来的北伐,等待汉军的,將是怎样一场耻辱性的惨败……
“所以,老夫说,吕君与我,绝非敌人,甚至……可成朋友。只可惜那木骨閭死得早了些,打乱了些许步骤……不过说到底还是老夫低估了令弟之勇武……”
吕宣深吸一口气,將一切暂且拋之脑后,冷声道:“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找我来,总不至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老盖头頷首:“不错。方才所言,是因吕君自己猜到了答案,老夫才说与你听,你若愚钝不悟,老夫自有千万种別的说辞搪塞……老夫所求很简单——我知道折云那孩子还活著。你若能设法从黄龙处將他索回,交还於我,老夫必有厚报。”
盖折云?吕宣心念电转,倒也是巧了,此人现在就在自己手中,但於公於私,吕宣都极度不愿与五鹿达成任何交易。
沉吟半晌,吕宣带著几分讥誚反问:“厚报?五鹿头领,你如今……又能提供什么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