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兴的府邸深藏在九原县城一处不算起眼的巷弄里,门庭冷清,与他在郡中的权势颇不相称。
厅堂內,光线晦暗,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药味。
隋兴穿著一身宽鬆的素色深衣,歪靠在坐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时不时掩口低咳两声,一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手持银箸,专注地夹著面前矮几上的几样清淡小菜,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口腹之慾中,对堂下客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吕宣恭敬地跪坐在下首客位,身后成廉与赵庶默然侍立。堂內的空气好像都凝滯起来,只有隋兴细微的咀嚼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吕宣目光低垂,看似平静,心中却未敢放鬆半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打探隋兴的情报,这位督邮大人虽然贪財好色,名声狼藉,但绝非庸碌之辈。这些年隋昌等隋宪一脉后人屡次发难,都被他或明或暗地一一化解,手段老辣。眼前这副病弱模样,无论是不是隋兴装出来的,他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只是静默地等待著。
也不知过了多久,隋兴终於放下银箸,取过丝帕擦了擦嘴角,眼皮微抬,声音有气无力,“吕……郎君是吧?你带来的那些东西,都拿回去吧。老夫……可不敢收。”
吕宣故作惊讶,连忙道:“督邮大人何出此言?这些本就是督邮大人的东西。先前一直由黑貀公代为保管经营,黑貀公虽然不幸身故,但临终前已將此託付於宣,宣不过谨遵遗命,继续代为打理而已。”
隋兴听完,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讽,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又拿起银箸,似乎对那盘已经微凉的青菜產生了兴趣,再次细嚼慢咽起来。
堂內又归入沉默。
吕宣心中计算著时间,感觉火候已到,便不再多留,起身拱手:“既然督邮大人身体不適,需要静养,宣便不多打扰了。些许心意,还望大人莫要推辞。宣,告辞。”
隋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仿佛吕宣的到来和离去,还不如他盘中一根菜叶重要。
吕宣不再多言,带著成廉、赵庶转身离开。
走出隋府,来到僻静处,吕宣停下脚步,看向赵庶:“怎么样,都记清楚了吗?”
赵庶用力点头,小眼睛里闪著精光:“恩公放心!”
“好。”吕宣压低声音,“接下来一段时日,我要离开九原。你就按我先前交代的计划行事。记住,胆大心细,见机行事,或许要吃些苦头,不过我已提前与李肃通了气,他不会袖手旁观。”
“是!恩公放心,小的明白!”赵庶郑重应下。
吕宣又看向成廉:“阿廉,等布回来,告诉他,遇事不可衝动。一切我已有安排。等他安顿好了舅母,若实在是閒不住,就让他去找刘队率,跟著刘队率的人,去大夫塞周边侦察敌情,摸清雷公和五鹿的动向。”
成廉沉默地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吕宣便与王翘的车队在南门外匯合。
王翘的排场远比吕宣想像的要大。三辆宽大坚固的马车,周围护卫著二十余名骑士,个个神情精悍,目光锐利,马术嫻熟,显然皆是精锐,远非寻常豪强家兵可比。吕宣將自己的马匹交给一名护卫,被引至王翘的马车旁。
王先生掀开车帘,露出那张白净带笑的脸:“吕郎,上车来吧,路途枯燥,正好说话。”
吕宣推辞不过,只得道谢登车。车內铺著厚软的毡毯,设著矮几,温著酒,点著香,舒適异常。
车队启程,沿著一条大河向南而行。
王先生慵懒地倚著软垫,问道:“可知此行目的地?”
吕宣恭谨回答:“全凭先生安排。”
王翘呵呵一笑,换了个话题:“你可知,并州诸郡,何处所產马匹最为优良?”
吕宣摇头:“宣孤陋寡闻,请先生指点。”
“前汉时,於西河郡鸿门县设有牧师苑,號『天封苑』,所出骏马,冠绝一时。”王翘娓娓道来,声音清亮,“鸿门县地处圜水之畔,水草丰美,实乃天生牧马之地。可惜啊,如今鸿门县已裁撤,只余一亭。不过,圜水两岸,如今尚有圜阴、圜阳两县。我等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圜阳。”
他顿了顿,看向吕宣,加重了语气:“更准確地说,是圜阳的——田家。”
“田家?”吕宣默默记下。
“不错。”王先生頷首,“往后,与田家交涉之事,便由你以我的名號进行。不必紧张,是那田家的田晏,主动攀附上中常侍大人的。今后你持我信物,代表我前去,他家必不敢怠慢。”
吕宣心中凛然,点头称是。他看向车窗外奔流的大河,问道:“先生,我们这一路似乎一直沿河而行,不知此河是?”
“此乃湳水,三十年之前,这里还是羌人聚居之地,冲帝时,羌湳孤奴归化,如今这里已经见不到羌人的影子了,”王先生解释道,“此行路途不近,沿著湳水河谷先至美稷,而后继续顺流南下,最为安全。”
他似乎想起什么,隨口考校道:“你可知美稷有何特殊之处?”
吕宣略一沉吟,结合前世记忆与今世听闻,答道:“美稷是使匈奴中郎將驻地,现下的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臧大人颇有威名,曾討平会稽凶贼,乃当世將才。”
王先生笑了笑,笑容里带著一丝轻蔑:“臧旻確实有些干事之才,治军理政都算得力。不过……”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著吕宣,“你既跟了我,从今往后,眼光须得放得更长远些。边將能臣固然可敬,但真正紧要的,还是得多与『天家近臣』亲近,明白吗?”
作为穿越者,此刻听到王翘这番话,吕宣心中波澜起伏,田晏的命运也好,臧旻的未来也罢,他都知晓。不过现下他却只能装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宣,谨记先生教诲。”
车窗外,湳水奔流不息,吕宣的目光投向远方,心中万般思绪,轇轕夹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