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请息怒。”她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打破了书房內那几乎要凝固成冰的压抑气氛,“女儿愚钝,有些浅见。窃以为,女儿此番能侥倖得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两位贵人的同时青睞与赏赐,这於我们宋国公府而言,难道不正是一件值得斟酌、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吗?您……细细思量之下,不是该觉得欣慰,甚至……高兴才对么?”
“好事?!!”宋桓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里,带著嘶嘶的冷气挤出这两个字,他气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手指颤抖地指著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显得有些尖利,“你!你管这叫好事?!你这是在玩火!是要把我们宋家满门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和前程,都往火坑里推!往悬崖边上逼!”
宋琼琚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语气中那几乎要爆裂开来的暴怒与指责,依旧不慌不忙,姿態嫻雅地將手中那盏白玉茶盅,轻轻放回旁边小几的原位,杯底与光洁的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细微的“磕噠”声,在这寂静而紧张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抬起眼,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因盛怒而面色扭曲的宋桓,隨即又似是无意地、淡淡地掠过一旁神色各异、仿佛屏住了呼吸的王清欢和努力降低存在感却难掩眼中精光的玲瓏,最后,那清冷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宋桓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上。她的语气平缓依旧,不见丝毫波澜,却带著一种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仿佛历经世事的冷静与洞察:
“父亲,您且稍安勿躁。气大伤身,於事无补。”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谨慎地选择著接下来的措辞,又像是在刻意加重接下来每一句话语的分量,“容女儿在此,说几句或许僭越、但发自肺腑的话。”她清澈的目光直视著宋桓,毫不避让,“如今朝堂之上,表面看来,太子殿下名分早定,地位似乎稳如泰山,但……父亲,您比女儿更清楚,这朝堂风云,何时有过真正的稳固?乾坤未定,世事难料,天意从来高难问。最终究竟谁能真正荣登大宝,执掌这万里江山……现在就想盖棺定论,您不觉得,有些为时过早了吗?”
她的话音並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沉重而冰冷的巨石,狠狠地投入宋桓內心深处那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之中,瞬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难以平息的惊涛!这等近乎赤裸地议论储位归属、揣测帝心天意的话,实在是太过大胆,太过骇人听闻,几乎是触碰到了为人臣子最忌讳的底线!宋桓的脸色在剎那间变了几变,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隨即转为暴怒前的铁青,他张口欲斥,想用最严厉的家法来打断这“大逆不道”的言论,然而,宋琼琚接下来那更加清晰、更加锐利、直指核心利害关係的话语,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堵住了他即將衝口而出的咆哮。
“万贵妃娘娘盛宠不衰,冠绝六宫,圣眷之浓,十余年如一日,这是举朝皆知、无人能否认的事实。”宋琼琚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刚刚出鞘、闪烁著寒光的匕首,精准而毫不犹豫地刺向问题的核心,“陛下对贵妃娘娘的爱重与维护,连带著对二皇子殿下的偏爱、扶持与寄予的厚望,近几年来,朝野上下,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二皇子殿下本身亦是人中龙凤,聪慧英武,朝气蓬勃,在朝中声望日隆,已隱隱有与东宫分庭抗礼、甚至后来居上之势。父亲您久经官场,沉浮数十载,目光如炬,洞察秋毫,难道就真的认为……二皇子殿下,在未来的那场终极对决中,一定没有丝毫的机会吗?您怎么就敢如此断定,他將来……一定会输呢?您將我们宋家全族的命运前程,就这样毫不犹豫、毫无保留地押注在太子一方,是否……也过於草率了些?”
她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落玉盘,带著冰冷的质感,一下下敲打在宋桓那被权势和利益层层包裹的心臟上:“將所有的筹码,都押在看似稳妥、胜算更大的一方,固然是趋利避害的常理,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父亲,常理,未必总能通向最终的胜利。歷史之上,逆转翻盘之事,难道还少吗?”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因此带上了一种更加蛊惑人心、引人深思的力量,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密谈,“女儿此举,在外人那些短视者看来,或许是立场不明,是首鼠两端。但在真正的明眼人、真正的弈棋高手看来,这何尝不是我们宋国公府的一种……更为高明的韜光养晦之术?一种……更为稳妥和周全的自保之道?我们既未明確得罪东宫,毕竟琼瑶妹妹即將嫁入东宫,这份姻亲关係是实实在在的;同时,我们又未彻底拒绝贵妃娘娘主动递出的橄欖枝,保留了与二皇子一系缓和乃至合作的可能。无论將来这朝堂的风向如何变幻,帝心最终偏向何方,我们宋家,都至少保留了一丝至关重要的转圜余地,一线立於不败之地的生机。这难道,不比將全族的命运,孤注一掷地、毫无退路地绑在一条虽然看似庞大、但前途尚未可知、能否顺利抵达彼岸仍存变数的船上,要更为明智,更为……老成谋国吗?”
宋琼琚说完这长长的一番话,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用一种坦然而篤定的目光看著宋桓,仿佛在等待著他自己消化这其中的利害得失。书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但此刻的静默,已然与先前那种单方面的压抑与愤怒的凝固截然不同。空气中瀰漫开一种沉重的、带著剧烈思想斗爭、权衡利弊与隱隱惊疑的静默。那是一种风暴眼中心的短暂平静,预示著更深层次的思潮涌动。
宋桓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尚未完全消退,依旧残留著铁青的底色,但那双惯於在朝堂上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睛里,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剧烈的挣扎、深思,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动摇。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长女,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偏见地认识眼前这个他一直以为需要他庇护、却在此刻展现出如此惊人洞察力和胆识的女儿。她的话,如同一把锋利而精准的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內心深处那扇一直刻意迴避、不敢也不愿去深想的门。那些关於帝王心思深沉难测、关於储位之爭背后隱藏的凶险、关於万贵妃和二皇子势力日益增长所带来的压迫感与潜在机遇……所有这些被他强行压在理智之下的隱忧与算计,此刻都被她这番大胆而直接的分析,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了眼前,逼得他不得不去正视。
一旁的王清欢显然被女儿这番“大逆不道”、却又直指核心的言论惊呆了,她张著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茫然,想开口斥责女儿的大胆,或是为自己分辨几句,但在宋桓那沉重如山的气势和女儿那异常冷静的目光下,却又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不敢贸然发出任何声音。而玲瓏,眼底那抹原本清晰可见的幸灾乐祸的笑意也早已彻底僵住,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她微微缩了缩身子,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清冷低调、似乎只知读书守礼的大小姐,竟然敢在国公爷如此盛怒之下,不仅没有屈服,反而说出了如此石破天惊、直指家族核心战略利弊的犀利分析。这完全超出了她对一个深闺女子的认知。
宋琼琚坦然承受著父亲那审视的、带著惊疑与重新评估意味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不大,却成功地激起了他內心深处那潭利益之水的涟漪。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需要时间让它在宋桓那充满现实算计和家族荣辱考量的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直至动摇他原本看似坚定的立场。她今日的目的,並非真的要在此刻与父亲爭执出个是非对错,而是要在他那被传统和惯性思维主导的决策体系中,强行塞入一个名为“犹豫”、“风险分散”和“多一条路”的变量。这,对於目前的她而言,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