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宋国公府上空。万籟俱寂,唯有巡夜婆子拖著疲惫的步伐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街巷传来的、模糊飘渺的更梆声,偶尔穿透这片令人窒息的寧静。芷兰苑內更是万籟俱寂,仿佛连庭院中的草都屏住了呼吸,只有主屋那扇雕窗欞內透出的暖黄灯光,如同黑暗中的孤岛,证明著它的主人尚未安歇。
宋琼琚早已卸去了白日进宫时的华服盛装与那些沉甸甸的珠翠环佩。此刻,她只穿著一件质地上乘、触感异常柔软的月白色软缎寢衣,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如蝉翼的轻纱长衫,宽大的袖口和衣摆处用极细的银线绣著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隨著她的动作流转著若有若无的微光。她一头乌黑润泽的长髮未经任何簪釵束缚,如同上好的绸缎般自然垂泻至不堪一握的腰际,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庞越发清丽绝俗,却也难掩眉宇间一缕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倦意。她临窗而坐,身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放著一盏精巧的琉璃宫灯,柔和而温暖的光线笼罩著她,在地毯上投下静謐的影子。手中捧著一卷翻开了的《诗经》,指尖轻轻点著书页上古老的文字,朱唇微启,低声诵读著:“关关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半开的支摘窗送入微凉的、带著草木气息的夜风,轻轻拂动她颊边几缕调皮的髮丝和纱衫的飘逸衣带,带来几许庭院中晚香玉的馥郁芬芳。
她读得颇为专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了那古朴诗篇所描绘的意境之中,全然未察觉,一道如同暗夜本身凝聚而成的玄色身影,已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外庭院那棵高大梧桐树的浓重阴影之下,与深沉的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不见丝毫踪跡。
赫连璟穿著一身紧束利落、毫无多余装饰的玄色夜行衣,特殊的衣料吸走了所有可能反射的微弱光线,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没有实体的、来自幽冥的影子。脸上未覆任何面具,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常令朝臣不敢直视的面容,在稀薄而清冷的月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缺少血色,却也奇异地褪去了白日里权宦特有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与深不可测,隱隱流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近乡情怯”般的复杂情绪。他就那样静静地佇立在窗侧的阴影里,仿佛化作了庭院的一部分,隔著一段不远不近、恰好能看清室內情景的距离,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著窗內那个让他魂牵梦縈了无数个日夜、如同黑暗中唯一光亮般支撑著他走过无数血腥与黑暗时刻的身影。
琉璃灯柔和的光晕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泽,她侧脸的线条柔和美好得如同玉雕,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那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寧静致远、与世无爭的气息。赫连璟看得痴了,一时间,白日里在宫门外听闻消息后的所有焦灼、恐慌、那些冰冷的算计与蚀骨的无力感,似乎都被眼前这温暖静謐的画面暂时驱散、抚平。梦中的四年光阴与现实中的惊鸿一瞥在此刻完美地重叠交织,让他那颗常年浸泡在权谋冰水中的心臟,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將他整个人都融化的酸涩与渴望。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就此凝固,永恆停留在此刻,没有朝堂的腥风血雨,没有身份的云泥之別,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算计与背叛,只有这一窗温暖的灯火,和灯下这个让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人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灼热,已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难以忽视的压力。宋琼琚诵读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直觉让她心弦骤然绷紧,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与不安,瞥向了窗外那片浓郁的阴影。